郑夫人、小郑氏神情皆微微一变,丝毫不掩饰她们的担忧之色。本以为去京郊避暑之后,崔蕙娘的心情也能开阔一些,不料她却仿佛对各种热闹的饮宴都失去了兴趣。便是昔日的闺中密友下帖子邀她,她也不见多少欢颜。豆蔻年华的少女,心思敏感而多变,且什么都不愿与长辈说,她们也不知该如何开解是好。
“有蕙娘在,二嫂更可放心了。”王玫笑道,把着崔蕙娘的手臂,“阿家、大嫂,便让蕙娘留下来帮儿罢。”
“去罢。”郑夫人颔首。
小郑氏略作犹豫,叹道:“如此也好。九娘若是忙不过来,蕙娘也可帮衬着些。”
送了她们出门后,王玫便带着一串小尾巴来到厨下,打算亲手做手擀面。她在后世时吃的寿面十分简单,面条里卧着两个鸡蛋、一把青菜,寓意能活到上百岁。虽是再简单不过,但寓意吉祥,做一小碗尝尝便足矣。
崔蕙娘、崔英娘都挽起袖子跟着学,崔简、王旼却蹲在一旁练习起鱼脍的手艺来。如此忙碌了一番,到得中午时,崔简面前便摆着三小碗寿面。王玫她们几人的食案上则放着两个小家伙做的鱼脍。
“阿实不妨尝一尝,猜猜这三碗面分别是谁做的?”王玫笑道。
“母亲也猜一猜,到底哪些鱼脍是我切的。”崔简道,举箸夹起面试了试。他猜得十分顺利:滋味奇妙难言的寿面自然是年幼的崔英娘做的;滋味不错,品相却并不太好的寿面是崔蕙娘做的;滋味品相都可称中上的寿面,便是王玫做的了。她毕竟比两位侄女多了不少下厨的经验,因此做出的吃食也很是过得去。
至于鱼脍,王玫几乎不用尝:一眼看过去,那些最厚的鱼脍必定是王旼所做。崔简因习武的原因,年纪又大些,手快眼快,切鱼脍也干脆利落。只是,毕竟仍然生疏,切出来的一片片厚薄不一,配上佐料食用,味道着实非常一般。
王玫先将两个小家伙夸赞了一番。毕竟许多小郎君在这般年纪的时候恐怕连做鱼脍的想法都没有过呢。他们能有勇气举刀切鱼,又能坚持切完整条鱼,已经很是不容易了。当然,她也中肯地指出了两人的不足之处,勉励他们向崔渊取经。
崔蕙娘说话也很是滴水不漏,着重强调这尚是她头一回吃到兄弟们所做的鱼脍,十分难得。至于崔英娘,只天真直率地评论了两个字——“难吃”。与他们一起用午食的崔会则提出了下一回做鱼脍一定要叫上他的美好希望。
午食就这样愉悦地结束了。而后,王玫便带着这群孩子上了崔家最宽大舒适的牛车,赶往位于东市、即将开业的茶铺。
☆、第一百六十二章 茶铺开
东市西街路口处,或悠闲或匆忙的行人们在经过那座焕然一新的暗红色二层小楼前时,皆不由自主地往半开的门内瞧了瞧。有识字的,抬首望向二楼窗边架起的深绿色旌旗,上头赫然便是四个风骨斐然的楷书字“风雅茶肆”。
“风雅茶肆?啧,区区一个商铺,居然也敢自称风雅。”
“可不是?也不知是卖什么的,总不会是文房四宝罢!”
“这位郎君,什么是茶肆哩?‘茶’又是什么哩?”
“且不说其他,这四个字却写得极妙。光是这几个字,吾辈便远远不及,称一声‘风雅’,却也不为过。真不知这到底是何人所写,某且去问一问罢。顺带也帮这位老丈问问掌柜,‘茶’到底是何物,又与‘风雅’有何干系。”
说罢,那年轻文士便推门而入。只见这一楼约莫三间四架大小,显得极为宽敞。靠墙的三面都立着一排类似书架的柜子,摆满了或朴拙或精美的竹盒。大堂中央则砌了一方青石铺就的矮台,上头安置着几张翘头案,旁边还生着火炉,煮着一铜瓮清水。
清水咕咚咕咚地沸腾起来,丝丝缕缕水汽弥漫,竹香与一种莫名的清香交杂在一起,竟有种置身于野趣盎然的郊外的错觉。年轻文士略有些好奇地走近柜子边,端详了片刻,实在是猜不出那些竹盒里都装了什么,只得唤道:“掌柜可在?今日你们这茶肆开业了么?”
“贵客稍候。”三两个身着素色圆领袍的男子从后头转了出来,举手投足却全然不似寻常那些精明的商家掌柜、伙计,反倒像是识文断字的文人一般。他们有礼有节地朝着年轻文士行了叉手礼,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便道:“茶肆正是今日开业。”
“这‘茶’究竟是何物?吃食?零嘴?”
“不,茗茶可用来做平常饮的浆水,亦是养生的药材。寺庙里的大和尚们便常饮茶,有解腻健胃的功效。不同的茶,功效也不尽相同。某家的茶,不仅有寺庙大和尚们饮的蒸青,亦有前所未见的炒青,滋味各有所长。贵客可想试上一试?”说罢,掌柜便登上矮台,坐在翘头案前,掰开蒸青茶饼,开始煎起茶来。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看得格外赏心悦目。在外头看热闹的行人们实在忍不住了,便一窝蜂地涌了进来,瞪大了双眼看他煎茶。掌柜煎茶之后,分了数盏,与众人品尝。有人赞好,也有人觉着太过苦涩。于是,他便又用炒青泡茶,再分与众人。泡茶的滋味正合适,清清淡淡,得了不少人喜欢。
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起来:“你可曾记得,当日在雍州府衙前,崔子竟与晋王……”
“不错,当时听说他们就是在煮茶、煎茶。”
“你们自然不知,这饮茶近来在各大世家高门中很是风行。据说,连当今圣人每天也都饮茶呢!”
“想不到,这茶……果然是风雅之道啊。”
“可不是。当日崔子竟煎茶——啧,简直让人看得目不转睛,那才叫风雅呢!”
掌柜听着底下的议论,微微一笑:“某的主家说了,茶是新鲜之物。因而开业十日内,买两盒便赠一盒。诸位客人若想试试,不妨买些家去尝一尝。家中有女眷、孩童的,还可再另外买些花茶、果茶。”
当各种茶的香气徐徐漫溢的时候,楼上某间茶室中,王玫勾了勾嘴角,对璃娘道:“做得很不错。你阿爷也很下了一番功夫,方才与我们煎茶、泡茶的手法都很是老道。你在这么些时日里教会他们,也不容易。”
璃娘松了口气,笑起来:“幸而娘子想到了这一层。不然,客人们家去之后,都不知道该如何饮茶呢!我也是一时寻不着人了,又不方便教陌生人,这才想起了我阿爷。横竖娘子京郊的庄子都交给了我兄弟管着,他也闲得很。”
“你们很用心。”王玫颔首,双眸中透出喜意,“说不得数月之后,我们便需在西市再开一间茶肆了。待上品茶炒制出来,还可再开几家专门品茶闲谈的茶楼,配上抹茶点心、抹茶零嘴。”她所设想的茶楼,一切都应该与茶相关,也容易形成品牌效应。
“母亲。”崔简坐在一旁,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为何要犬风雅’为名?方才好像引起了许多人的争论,若是他们因此不满,又该如何是好?”
小家伙提出的问题十分独到,王玫想了想,答道:“正因为他们会争论,‘风雅茶肆’之名才能传得更快更远。而且,茶之一道本便蕴含风雅,他们亲眼见到,就不会再怀疑了。另外,你阿爷在府衙前坐的大半日,也不是白坐的。他开了这么多回文会,亲手煎茶、煮茶待客也不知有多少次了。”自家这位长安文士偶像所做的各式各样的活广告,也是时候验收宣传效果了。
崔简认真地思索着,又问:“为何母亲还设了二楼作为茶室?”
“阿实可还记得,我们去酒肆、食肆时,都会径直去雅间。”王玫回道,“有些身份较为富贵的客人不喜在下头品茶、买茶、观看煎茶。设茶室,既符合他们的身份,也能满足他们静静品茶的需求。女眷们尤其需要这样一间茶室,细细品味、精心挑选。”
“所以,掌柜、伙计们都须会煎茶、泡茶,才能招待客人?”
“不错。给客人煎茶、泡茶,举动赏心悦目,让客人心里高兴,他们便更容易买茶。”所谓服务业,便须得体贴周到而又专业。一切为客人着想,自然更容易赢得回头客,口碑经口耳相传,亦会越来越好。
崔蕙娘在旁边静静听着,忽然道:“既然招待女眷,叔母可是准备了婢女?”
“璃娘已经调教了几人,由她暂且领着。待过些时日,再看她们能不能独当一面。”王玫道,“不过,因来不及招工,伙计、婢女用的都是我陪嫁的家生奴婢。”王家给她陪嫁了好几房人口,总计有数十人。尤其身边贴身侍婢们都是整户陪嫁来的,一家子的身契都握在她手中,李氏也能更放心些。不过,点睛堂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她的嫁妆也早就安排妥当了,许多人一时都闲了下来。如今茶园、茶铺之事正好需要人手,她便令王四喜、璃娘好生考察了一番,将这些人都妥善安置好。
“家生奴婢总比现买的更容易调教一些。”崔蕙娘道,饮了一口茶,“叔母身边的人,只教了一个多月,煎茶、泡茶的技艺便已经胜过我的侍婢了。”
王玫轻轻笑了起来:“若是你觉得合口味,便多过来散散心也好。东市离得近,茶室也幽静。约上几位闺中好友,聊聊天、饮饮茶、尝尝茶点,岂不是惬意得很?”她说罢,便听外头一阵欢庆的乐声响了起来。
王旼、崔简、崔会、崔英娘都忍不住走到窗前,踮起脚往下看。却见街上走来一队载歌载舞的百戏,引来了一群围观的行人。走到茶肆前时,他们停了下来,敲锣打鼓地说起了庆贺开业的吉祥话。一边说,这群百戏一边或舞剑,或跳胡旋舞、胡腾舞,或表演吞火吐火,一时间更是吸引了无数目光。不多时,便有更多行人闻声而至,看热闹的几乎将整条街都堵住了。更有些人干脆便去了对面的酒肆、食肆,占了临街的好位置继续看,时不时还大声喝彩。
几个小家伙都看得津津有味,崔蕙娘却轻声道:“叔母,这种热闹场面,与‘风雅’大相径庭,是否有些不合适?”
“‘风雅’与‘热闹’并不矛盾。”王玫弯起嘴角,“人愈多,了解我们的饮茶之道的人便愈多,其中能欣赏我们的人也愈多。而且,煎茶、泡茶、品茶虽说确实风雅,但归根到底,茶也不过是一种养生之饮,终究是要喝下去的。大俗即大雅,也不必过分拘泥于此。”对于高门世家与文人骚客而言,饮茶是风雅;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饮茶也只是为了解渴或解腻罢了。可看性与实效性,是茶的一体两面,并不冲突。任何人都能从茶中寻找到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或许是养生,或许是雅致,或许是兴趣,或许是炫耀,或许只是解渴而已。
崔蕙娘深深地看着她:“儿越来越觉得,叔母果然有些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