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看长安城如今依旧是花团锦簇,西方和南方都早已有军士起义,攻入此处,世间问题而已。而如今的朝廷,不过是蛀空了芯子的朽木,早已无力回天……王朝将倾,要保住天下,唯有大破而后立。”
单阳隐隐猜到玄明的意思,顿时一惊,道:“可是若是如此——”
“你家世代为忠,许是不太懂这个。”
玄明笑着说。
“人人都道皇室死了,皇宫换了主人便是亡国,可是你看外边……换了主人,这宫宇可有少一分华美?外面的山峦可有少哪一座山峰?江河可有过少一滴水?难道换了皇家,原本的父便不是父,子便不是子,亲人血脉便要断绝不成?凤凰浴火涅槃方可重生,若要救如今这个破败的天下,唯有全部推翻重来。”
趁着单阳愣神的功夫,玄明已经站了起来,笑着将广袖一展,张开双臂立于楼阁之间。
“现在我若死,想来立刻便会有人以身代我,毕竟他筹谋已久……不过,我无力改变这大势,但总能为这天下择个新主人。我晓得你无意于帝位,但却能替我挑选这新人……到时待立了新的王庭,前朝之事,还不是任你书写。”
玄明眯了眯眼,笑得更和煦了些。
“朕不忍见天下苍生落入歹人手中,单爱卿,你可愿助我……倾了这江山?”
第90章
单阳同玄明神君密谈第二日,便辞官离开了长安城。云母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便也一路跟着他,两个人找了个像是隐士君子会喜爱的僻静之地隐居,养了几个门童还似模似样地收了弟子,以一方隐士的身份住了下来。
然而单阳当然并非真要隐世,不过是借此扬名。他一向乐于让人借宿,与过路的士人谈论诗书谋略,有时也会递书信到附近的书会诗会,只是只见其字不见其人,他明明不曾现身,却能按时让童子送来准确的题目和答案,倒是玄妙得很,当即引得感兴趣的人纷纷拜会,但这些主动来见面的人却未必个个都能如愿,因而愈发增加了些神秘感。
有人见过他,有人没见过,却都乐于谈论。众人说得真真假假,反倒愈发勾人兴趣,如此一来,不久附近一带就都知道了山中住着一位年轻的隐士君子,年过弱冠却面如少年,风神秀异气质自华,言谈举止都极是令人倾慕向往。故又过不久,便有更多人慕名而来,有人是想与他结友,有人是想听他谈书,自然也有求仙、求玄之人,访客渐多。
单阳何等的才华,来访者无不叹服。才不过半年,他便已名满天下。
单阳的名字并不是秘密,只是有名的君子,大家都本着敬慕之意而不直呼其名。因他身边总是跟着一只乖乖巧巧的白狐,故不知何时起,他人便索性恭敬地称他白狐先生。
刚听到这个称呼时,明明不是叫她,云母却害臊得恨不得拿头砸墙。不过这么一来,她用原型帮师兄搞噱头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也总算松了口气,觉得不枉她每次有客人来就满院子窜来窜去地引人注意,偶尔还帮忙叼个棋罐子。
“……不过,想不到那位新帝竟会那样说。”
偶尔与单阳师兄闲聊时,云母惊奇地道。
她已经从师兄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不懂政事权谋,却也听得惊讶。
“嗯。”
单阳沉闷地应了一声,便是他,至今想起当时听那位新帝所言,也觉得震撼异常,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介凡人竟会有那般见识。
顿了顿,单阳抬手在棋盘上落子,一边与云母下棋,一边道:“我世伯说得许是不错……若非生在如今,他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只可惜……”
话到这里,单阳并未说下去,只是口气中颇有惋惜之情。云母自然听得出他话里没有言明的内容是什么,她对那位莫名令人觉得熟悉的新帝也有好感,这个时候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钻研面前的棋盘。
毕竟跟着单阳在草庐住了半年,云母也从师兄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师兄能指点她修炼,也能教她一些别的方面的东西,这段时间云母除了一些凡间的诗书之外,还学会了下棋,只是终究还是新手,下得很是吃力。
单阳虽说半是教导半是随意地陪她下下棋,可棋力到底在她之上不知多少,眼下棋盘中的局势已经又是快要屠城,小师妹只怕不久就要丢盔弃甲。他作为师兄兼任指导者,到底有些担心小师妹失了兴趣,见她皱着眉头思索得吃力,便忍不住道:“要不我再让你两子吧。”
“……师兄你已经让了我快十子了。”
“……是吗。”
“嗯。”
云母心情着实复杂,其实单阳开局时就先让了她五子,后来看她快不行了又陆续让了两三次,云母现在实在厚不下脸皮再让师兄让了,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下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然而即使明显不敌,她总还要再争一争,否则岂不是辜负师兄一番教导。如此一想,云母又重新集中了精神,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单阳不着痕迹地看了云母一眼,见她神情认真,便未再说什么。小师妹自己似是觉得被让了近十子受挫,但他事实上并未觉得她笨拙。凡间若是顶级棋手与新手之间、师父与徒弟之间,开局就让九子的都有,他本就善棋,在寿命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天界都鲜少有遇到对手,而云母才刚学棋几月,被让个几子着实不必羞窘……实际上,单阳都觉得她下得不错了。
又过了一会儿,因云母不接受让棋,棋力又不敌单阳,不久果然丢盔弃甲。好在她虽然面色失落,但不像是完全泄气的样子,单阳顿了顿,便趁机借着先前的棋局指点了几句,云母认真地听了记下。待讲解完毕,单阳想了想,又道:“我书房里还放了几本棋谱,上面有我记得笔记心得,你若是有兴趣,就自己拿回去看看。再过段时间……只怕我便不能再亲自教你了。”
云母一愣,点了点头。
其实近几日,她已经感觉到单阳师兄身上灵力气势都有所变化,恐怕是契机将至。她好歹跟随师父学习了几年,推演的功夫还是有一点的。单阳师兄隐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又传出了名声,目的不过是等玄明口中那个可禁得住挑选的人,而现在……那个人应当是要来了。
师兄妹俩心照不宣,但日子依旧是照过,唯有单阳师兄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行装。几日后,小院中果然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那人约是三十六七岁,却是器宇不凡。他答出了单阳设在院外的题目,故得到了整个小院的额外礼遇。
云母当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只是这天,单阳在一局棋的时间内与对方交谈片刻后,却请了对方入雅间细谈。他们谈了整整一日,单阳邀请了对方留宿,等他出来以后,见云母在外面等他,想了想,便道:“小师妹,我准备要走了。”
云母已经知道了单阳师兄的安排,也晓得师兄安排,尽管清楚这一日早就要来,可她听到此言,还是下意识地怔了怔,毕竟相伴这么久,师兄妹感情已与过去不同。不过,云母也晓得这是师兄在凡间最后的夙愿,待完成,师兄心结便可解开……故她认真地祝福了师兄,然后就送别了他。
单阳第二日便安置好了弟子和门童,跟着那人走了。云母这回就没有再跟着师兄,但因她的机缘还在师兄身上,所以她现在也没法回仙山去见师父,索性便先回了长安。她一边等师兄,一边还能和母亲一道在附近做做好事积累功德,时间不知不觉也过得飞快。
这一日,云母找了时间到山上找哥哥,见他的令妖宫里居然也有棋盘和棋子,云母忽然来了兴致,便主动要下棋。石英本来想着兄妹俩都差不多,就随便陪她玩玩,谁知被云母杀得片甲不留,十分丢脸。
云母自学棋就没赢过,谁知这次赢了,她自己都意外得不行,但看着石英十分吃惊的模样,她明明高兴得尾巴都能摇飞了,却还不能显山露水。看着哥哥震惊的脸,云母强压下心里的得意,镇定而宽容地道:“哥哥,要不我让你两子吧。”
他们兄妹连心,云母表现得再怎么镇定,石英哪里还能看不出她快飞出来的得意,顿时险些炸了尾巴毛。
倒不是他输不起,只是他毕竟比云母要大一刻钟,且比她多一尾自认是哥哥,而且石英晓得自己这妹妹心思单纯,不是会谋划的料子,哪里晓得她能这般善棋。再说他们兄妹俩自小什么都差不多,修为心境等等皆是,玩游戏互相有输有赢,而这次云母却胜得着实悬殊,倒令石英大受打击。
云母先前因为哥哥是八尾又是妖王受了好多惊吓,这次终于扳回一城,极为开心,感觉自己这辈子背都没这么挺过,于是坐得分外笔直。不过她刚开心了一会儿,想到教她下棋之人还没回来,却又萎靡了下去,面露担忧之色。
石英原本看着棋盘还在琢磨自己输在何处,见妹妹神情有变,他微微一顿,就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长安那边不是说大军压城,马上就要变天了吗?百姓想逃难的都逃了,想来你那师兄不久就会回来,说不定是明天,说不定就是今天,你——”
石英话音未落,云母却突然站了起来,似是感到了什么。石英一愣,刚要询问,却也随后一步感觉到长安城那里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正在形成,浩浩犹如奔河喷涌而来。未等石英反应,云母已经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跑了,石英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去追,觉得他们师门内的事他还是不要掺和的少。
不过,待妹妹跑不见了,他也一敛衣摆除了令妖宫,一路纵云腾跃到山顶,从山的最高处往长安城看,却见长安城顶上笼着层层黑云,且翻卷的云层还在越聚越多。
这是——
石英一惊,居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