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做事, 天生就有一种细密周详。
虽接了邵家这媒人差使,她并没有急着去潘家,而是先到后邻周太太家里打听了一回各种婚礼的举办章程,并不只是当下的新式婚礼, 还有北京的旧式婚俗,西式婚礼的具体流程,以及北京城的新式婚礼多是怎么办的。
周太太说着, 她还拿个小本子记录下来,周太太笑道,“倒跟现在的记者似的。”
“我可没记者有学问,人家写字是能挣钱的, 我这就是做个记录, 以免忘记。”褚韶华道,“现在的新式婚礼可真好,少了许多旧式婚礼的繁文缛节。”
“是啊, 不说别的, 就不坐花轿这一项,省得多少人力物力。”周太太同褚韶华道,“我告诉你个诀窍, 新式婚礼就是要与时俱进,要洋气, 要跟得上潮流, 这就没差了。”
褚韶华从周太太这里取过经, 第二天才去的东交民巷潘家。
说来, 要不是大顺哥与她说,她都不知道东交民巷是这样有身份的地方。故,早上吃过饭,褚韶华特意先把眉毛修了修,然后换了身新做的,尚未挨身的旗袍。要说褚韶华真是天生的好相貌,她眉毛又黑又浓,只要修细一些,连眉粉都不必用。皮肤细腻的如同上好暖玉,鼻梁挺拔,唇瓣嫣红,而且,如今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当真是荆钗布衣都不掩其美貌,何况褚韶华还特意打扮了一回。收拾妥当后,褚韶华到正房同陈太太说了一声去潘家的事儿。
陈太太看她这一幅鲜妍娇艳的模样就堵心,皱眉道,“你是去做媒,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不稳重。”
褚韶华顺着陈太太话儿道,“我也是这么说,原想随便找身家常衣裳就是。偏生昨儿大顺哥千万叮嘱我,说潘家是有身份的人家,亲自挑的这件衣裳,说别个衣裳不成,丢咱家的脸还不要紧,就怕我穿得不成样子,倒叫人小瞧邵东家家里。人家不得说,怎么寻了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媒人过来?倒是误了小邵东家的终身大事。我就说,我这媒人是过去商量亲事的,谁家商量亲事还得叫媒人体体面面的啊。大顺哥就说我不懂事,我也不敢不顺着他,只得穿这身儿了。既是妈瞧着不好,我这就换了去。”
陈太太的性子,褚韶华摸的透透的,蠢而不自知,好在是个胆小怕事的。褚韶华拿出邵东家来一说,陈太太很怕给邵家误事,连忙将手一摆,“罢了,这都穿上了,还换什么呀,就这么去吧。早去早回。必要把事儿给人家办好!”
褚韶华应下,这才去的东交民巷潘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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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代人们起床的时间都早,就是吃过早饭,打扮了一番,又跟蠢婆婆陈太太言语交战两个回合,褚韶华出门时间仍然挺早的。甘雨胡同离东交民巷并不远,要搁别的时候,褚韶华肯定走走就过去了。只是,今日不同,她是做为邵家的媒人过去商量亲事的,故出门叫了辆黄包车,褚韶华坐车过去的。她见路上有卖花女在卖花,便令车夫停了车,在路边买了一篮荷花。虽说媒人上门不必带什么礼物,可褚韶华总觉着,头一遭过去,空着手也不大好。索性带一篮子鲜花,这也是如今洋派人的时尚。
东交民巷这边连大门都是带门铃的新式的讲究的大门,褚韶华按了门铃,下人见是小邵姑爷请来的媒人,连忙请了进去。
潘东家还未出门,见到褚韶华便起身笑道,“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潘叔叔可莫折煞我了。”褚韶华笑着福一福身,将一篮子并蒂莲奉上,笑道,“前儿邵伯母到我家去,千万托付于我,叫我做邵大哥的媒人,帮着张罗邵大哥与府上小姐的喜事。今儿早上过来的时候,正巧遇着路上有卖并蒂莲的,真是极好兆头,遂买了一篮子,送给潘小姐。”
潘小姐接了一篮子的花儿,笑道,“这花儿真好看。谢谢你。”把花交给丫环,让丫环去插瓶。又请褚韶华坐,问她喝茶还是咖啡。
褚韶华笑在一畔的单人座的圆沙发上,“茶就好。”
彼此间的印象都不错,潘家一看就是新式家庭,客厅的摆设都是沙发条几为主的西式家俱,潘东家今日穿的也是西装,潘太太则是一身深色旗袍,潘小姐是新式小姐的作派,如今的新式小姐,旗袍也穿的都少,她们更青睐于西式的连衣裙。潘小姐便是一身白色真丝上衣配浅藕合色的鱼尾裙的连衣裙,极是时髦漂亮的女子。
潘太太潘小姐对褚韶华的印象也好,褚韶华一身白底杏子红碎花的旗袍,样式与外头那些宽大直筒型的旗袍是完全不一样的,真是将褚韶华那种高挑纤细的身材衬托惊艳至极。便是潘小姐论身材,怕也不比褚韶华出众。只是,褚韶华身上无半点金玉之物,相较之下,自不如佩有一套滚圆珍珠首饰的潘小姐华丽。再者,潘小姐乃留学回国之人,自身那种大家闺秀与新派女性的混合气质,亦是现在的褚韶华远不能及的。
可就褚韶华本身而论,亲自过来给小邵东家做个媒人,也不算跌份。
丫环端来茶,潘太太道,“以前听我家老潘和小邵都提起过少奶奶,真真是个极出众人物。”
褚韶华笑,“您太过奖了。我来北京的时间不长,见识也浅,要说真正叫我开眼界,还是第一次见到潘伯伯的时候,我彼时方知自己以往是井底之蛙了。过来府上之前,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潘伯伯的夫人,该是何等样的风采,如今见了您才明白书上说的雍容大雅是什么意思。您的气质,真是令人羡慕。”
潘太太的年纪,自然不可能与小姑娘比美,而且,潘太太纵是年轻时,怕也不是绝色美人,但是,这位太太的气质真的是非常好。完全不是那种有钱人家高高在上的作派,较之潘小姐身上年轻人的活泼,潘太太的气质经过岁月的沉淀,自有一种亲切温和,平易近人。
潘太太笑眯眯的听着褚韶华清清脆脆的一套话,与丈夫道,“真是个伶俐孩子。”
褚韶华笑,“伯母别觉着我是在奉承您,我说的都是实话。潘伯伯潘伯母都是让人心向往之的人。”
“我还要去厂里,就不陪你们说话了。”潘东家与妻子道,“中午留韶华吃饭。”
“我知道。”潘太太起身送丈夫出门,褚韶华也跟着起身,潘太太拦她一拦,与女儿道,“小玉陪韶华坐着。”褚韶华也就没跟出去,笑同潘东家道,“潘伯伯再见。”
潘东家一笑颌首,“嗯,再见。”
再见也是褚韶华新学的时髦词儿,新式人才用的,用在此处,褚韶华倍觉体面。
待潘太太送过潘先生回到客厅,褚韶华已经开始同潘小姐说起婚礼事宜来,主要是问潘小姐的意思。潘小姐是留过洋的小姐,对于成亲嫁人的事,绝对没有旧式小姐的羞涩,她大大方方的与褚韶华讲了自己的种种设想。潘小姐道,“其实以前我是想在公园举办婚礼的,可现在太热了,还是在饭店吧。六国饭店就不错,就是不知道邵初的意思,他要是喜欢别个地方,你只管与我说。”
“邵大哥估计也觉六国饭店不错,这回邵伯伯邵伯母过来,就是住在六国饭店。”褚韶华又问潘小姐喜欢什么花,新式婚礼是要用到很多鲜花的。潘小姐的喜好很大众化,喜欢玫瑰花,红玫瑰。
然后,褚韶华又问了潘家这里有多少亲戚朋友会参加婚礼。要是旧风俗,成亲这天主要是招待男方的亲戚朋友,以及送亲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女方亲戚。新婚礼这一点就不同了,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在一起招待。
潘小姐笑道,“这个还真没整理,我和妈妈是因为爸爸在北京办面粉厂,才跟过来的。亲戚们大都在南方,北京主要是一些朋友了。名单今天我整理一下,明天给你。”
褚韶华点头答应,又说起成亲的日子,褚韶华道,“若按旧式,咱们就得换庚帖合八字,再到庙里找个高僧给投吉日。”
潘小姐是个极为大方的女孩子,换庚帖、合八字、投吉日这些一律都免了,连放定礼、过嫁妆这些老礼儿也都省去,主要是潘邵两家都不是北京人,如今在北京举行婚礼,自然能省事便省事些。其实,如今的新派人是真的不讲那些旧规矩了,有些新派人直接登报结婚,酒席都不摆也是有的。褚韶华同潘小姐商量着,把潘小姐的要求一一记录在本子上,特别的认真。
潘太太都说,“哪里用这样郑重?”
褚韶华笑,“人这一辈子,也就成这一次亲,再如何郑重都不为过。邵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过我的,我要是敢马虎,他肯定得生气。”说得母女二人都笑了。
褚韶华真是事无巨细,连婚车要什么样式,如何装饰婚车都同潘小姐打听的清清楚楚的。有些个潘小姐也没想太清楚的,褚韶华也记上,到时跟小邵东家商量。待把这些事商量好,褚韶华原就想告辞回家的,潘太太定要留饭,褚韶华就是记挂着柜上的饭食。今天是宋苹烧饭,可以往都是褚韶华去送,宋苹不敢出门,怕丢。褚韶华中午不回去,谁去送饭呢?潘太太一定要留饭,褚韶华就写了个条子,托潘家的下人送到柜上,让柜上的人回家取饭。
潘太太还问了不少老家乡里的事,邵家的老家是在县城,潘太太要嫁闺女,虽则以后闺女女婿也不会留在县城,不过,潘太太依旧是要问一问的。褚韶华道,“邵伯伯家在我们县是极有名的,潘伯伯德高望重。家乡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都是找邵伯伯商量。说来,邵伯伯真是个低调人,以前我们都不知道邵大哥是出国留过洋的人。还是上回我听邵大哥和潘伯伯聊天,才晓得他是在美国读的大学。这在我们县是极了不起的事,要是搁别人家,早敲锣打鼓闹的人尽皆知了,邵伯伯却是根本没主动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