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完人啊……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
犹记得那一回,福利院食堂的阿姨不舒服,我作为大姐姐当仁不让,本想大显身手,结果……只有阿满捧场,而捧场的后果是……阿满整整腹泻了三天……
垂头丧气地盯着那令人食指大动的食谱,我好生郁闷啊……
有气无力地翻过一页,是甜点类,密密麻麻的各种甜点中,有一个被着重用红笔圈了出来,很是醒目。
“胭脂糕?”如此着重地标出来,书的主人应当很喜欢这道糕点吧,我耐着性子继续看,做法比之前的几个显然要简单许多。
“胭脂糕,好动人的名字。”狗儿道。
我抬头笑了一下,“好听?”
“嗯!”狗儿点头。
我回头看向一直默默坐着的阿瞒,“阿瞒,好听吗?”
“嗯。”阿瞒乖乖点头。
“好!决定了!我们就卖胭脂糕!”站起身,我豪情万丈地宣布。
第二日,买了黍、赤豆、蜜之类的原料,我便拿着食谱专心致志地开始研究胭脂糕的做法。
“狗儿,尝尝……”我笑眯眯地拿了一块成了形的胭脂糕递到狗儿嘴边。
虽然形象不佳,但大概是狗儿记得初次见面时的臭豆腐,豆腐虽臭,但味道却很棒,所以,他一下都不曾犹豫,张口便吞了下去。
“如何?”我期待地看着他问道。
狗儿伸长了脖子艰难地咽下去,憋得满面通红。
“如何?”
狗儿看着我,沉重万分地摇头。
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失败乃成功之母!”
“嗯!姐姐加油!”听到这般励志的话,狗儿也打起了精神,随即看向一旁的阿瞒,“你也帮帮忙啊,不要一直站着。”
阿瞒点头,极乖的样子。
天黑的时候,我已是一头的汗,满脸的粉,再度回头,“狗儿,阿瞒,来尝尝……”
“姐姐……”狗儿一脸的恐惧,“已经吃了几十块了,我吃不下了……”
阿瞒盯着我手里的胭脂糕,一个劲地摇头。
我气馁,两个没良心的。
唉,钱已经因为这间屋子用得所剩无几,难不成……明天我得再干回我的老本行?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香喷喷甜滋滋的胭脂糕啊……”我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穿一身青色的简易男装,站在糕点铺门口,扯大了嗓门嚷嚷。
认命?我裴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
夏日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开始毒辣,晨风拂过,也算轻爽。
“来看看,胭脂糕啊……”
喊得嗓门都冒烟了,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虽然味道不能保证,但昨天努力了一整天,至少这外观还能入目吧……为何如此不招人待见?
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扫地的狗儿,我眯起了眼睛。
狗儿打了一个寒战,狐疑地回看我,“你想干什么,姐姐?”
“为何不穿那天我给你买的衣服?”我盯着他,见他一身的灰色布袍。
“我……”
“去换。”
“姐姐!”狗儿有些恼。
“去换,立刻,马上。”我咬着牙轻轻开口。
不一会儿,帘子后面便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儿,身量娇小,眉目如画,虽然阴沉着一张粉面,却也丝毫不减其姿容。
“来来来……”我一把拉过狗儿,站在我身旁,随即扯开嗓子吆喝起来,“来看看,来看看……胭脂糕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走过路过……”狗儿照猫画虎,也扯了嗓门叫卖起来。
我一把拉住他,“闭嘴。”
狗儿狐疑地看着我,“怎么了,姐姐?”
“这些我来做就行了,你只要站在这边,”我笑眯眯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这样微笑……”
狗儿立刻红了脸,僵在原地。
“小姑娘,这胭脂糕怎么卖?”瞧,有顾客上门了,只是这顾客问的却不是我,而是嘴角直抽搐的狗儿。
是夜。
“哈哈哈……”对着一桌的孔方兄,我眉开眼笑,“狗儿,这些拿去买些胭脂水粉。”分了几枚钱币出来,我豪爽地推到狗儿面前。
狗儿黑着一张脸,不理我。
“瞧,还使性子,呵呵……”我乐得合不拢嘴,回头看向阿瞒,“别说我偏心眼啊,虽然你贡献不大,不过见者有份。”又拨出几枚钱币,我笑眯眯地道。
见我笑,阿瞒也跟着笑。
“好了,房间整理过了,有两间卧房,狗儿和我睡大屋,阿瞒睡小屋。”拍了拍桌子,我开始分配房间。
狗儿闻言,一脸的怪异,而阿瞒则是一脸的委屈。
“有异议?”我扬眉问道。
两人同声同气地点头。
“你先说。”指着阿瞒,我道。
“为什么我要一个人睡……”阿瞒委屈地说道。
我扬眉,“那你想跟狗儿睡,还是想跟我睡?”
阿瞒微微一愣,看了看一身女装的狗儿,又看了看我,低头不语。
“我才不要和你睡。”狗儿看着我开口,声音有些怪异。
“哦?你想跟阿瞒睡?” 我挑眉看他问道。
“嗯,可以。”狗儿点头表示同意。
我讶异,忙苦口婆心道,“狗儿,姐姐不反对你恋爱,但是早恋万万要不得……你还小,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狗儿一下子涨红了脸,随即闷闷地开口道:“随便你。”
于是,分配完毕。
草草用过晚膳,阿瞒一脸落寞地一个人回了房,我则拖着别扭的狗儿一起回房。
我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爬上床,见狗儿磨磨蹭蹭地杵在门口,扬眉便问:“还不睡?”
他仍是低头着,不语。
“好了好了,别闹了,快睡,明天还得开工呢。”我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也不知他在别扭些什么,便转过身先睡了。
大概是白天真的累坏了,我刚闭了眼便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间,我忽然感觉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床边,又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娘……娘……”半夜,我被一阵叫声惊醒。
是狗儿的声音。
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我向声音的来处望去,是狗儿。他睡在一旁的榻上,蜷缩着身子,仿佛虾米一般,口中大喊着,额上满是汗。
“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一声一声,狗儿叫着。
我心里隐隐有些刺痛。
我也习惯蜷着身子睡,因为没有安全感,下意识地便要保护自己,那样蜷着身子,我才能睡得着。小时候在福利院,我都用被子蒙着头睡觉,因为怕黑……
“醒醒,狗儿醒醒……”轻拍他的脸,我摇醒他。
茫然地睁开眼,狗儿看着我,眼角竟有泪痕。
“如果当真放不下心,回去吧。”抬手抚去他的泪痕,我轻叹。
“姐姐……不要我了?”他微微一惊,猛地抽气,“连姐姐也不要我了?”
我皱眉,抬手作兰花指状,狠狠一下弹在他脑门上,“脑袋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额前被我弹出一个细小的红印,狗儿却没有呼痛,也没有捂住额头,只瞅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是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不能赶我走。”
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大笑,抬手按在他的头上,狠狠蹂躏他的脑袋,弄得他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哈哈,小女生家,不要胡思乱想,小心以后没人敢娶你。”
“我都说了我不是小女生!”狗儿大窘,低叫着抗议。
“哈哈,不是小女生,是大女生!”我打了大大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你真的不睡床?”
狗儿瞥了一眼被我睡得乱糟糟的床,脸越发的红了,“我睡这儿挺好。”他闷声说着,背过身去。
我拍了拍他,转身爬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醒来,阿瞒还在睡觉,我叫上狗儿一起去市集买些日常用品。
站在风月楼门口,狗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反正顺路,进去看看吧。”转头看向狗儿,我笑眯眯地说道。
“不要。”
“都已经在门口了。”我说道。
“不要。”
“你昨天晚上不是还梦到她……”
“不用你管!”狗儿冲我大喊。
我立刻拉长脸,甩袖便走。
“姐姐!”狗儿苍白了脸,立刻上前一把抱住我的手臂。
“我不管你了。”没有回头看他,我冷声道。
狗儿咬唇,不语,只是死死抱着我的手臂不松。
“不是不要我管吗?”我作势要甩开他。
“对……对不起……”他开口,声音僵硬极了。
“进不进去?”我扬眉问道。
见狗儿沉默不语,我甩手。
“都听你的!”狗儿忙道,又死死抱住了我的手臂。
我唇角上弯,转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早这样多好,乖了,进去吧。”
狗儿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你……”
我笑眯眯地拉着他往风月楼里走,看着狗儿低头,一脸郁闷的神情,我禁不住想笑,真是别扭的孩子。
往里走了几步,竟见门口拴着一头奇怪的驴子,请注意,我说“驴子”,没有说“毛驴”,因为……这是一头没毛的驴子……
“风月楼不接待女客!”一个穿得姹紫嫣红的女人走上前,仿佛一棵活动的圣诞树。
“我们找回风。”拉着狗儿,我道。
“回风姑娘今天不见客!”“圣诞树”不耐地挥手说道。
“等等!”一个高亢的声音猛地响起。
我回头,见一个胖女人摇着团扇走了过来。
“嫣红,你怎么招呼客人的!”那胖女人以团扇遮面,“这位姑娘别急着走,男人来我们风月楼是为了寻欢作乐,女人也可以在这里赚钱嘛……”说着,她笑了起来,一身肥肉瑟瑟地抖动。
我微微皱眉。
“呀呀呀,这么个美人胚子!”那胖女人眼睛一亮,盯着狗儿直瞧,“你是她姐姐?你缺钱吧?把你妹妹留在这里,我给你二十钱,如何?”
我听到狗儿的牙已经咬得“咯嘣”作响了,他快发飙了。
“我找回风,她在哪儿?”没有多废话,我直奔主题。
“你留下你妹妹,我便让你见回风,如何?”那胖女人笑道。
白了她一眼,我有些不耐烦,“我没兴趣卖我妹妹,回风在哪儿?”
胖女人收起团扇,脸一沉。
我吓了一跳,那张如蒲扇一般的脸上挤着两只小眼睛,偏生了张一血盆大口,鼻子则呈不规则形状,如此相貌,岂止是把人吓了一跳,简直是跳了几跳。
“我风月楼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胖女人发怒了。
我闭了闭眼,气沉丹田,“回风!出来!”吼毕,我拉了狗儿便往楼上闯。
“啊?”那胖女人大惊,“别上去!别上去!快拦住她们!啊啊啊……”
刚刚在楼下没见着回风,她八成在楼上,我一手拉着狗儿,横冲直撞地冲向楼上。
爬上楼,我傻了眼,楼上大大小小几十间屋子,都是一个模样。
一路推开门,引来一迭声的尖叫,当真是鸡飞狗跳。
拉着狗儿,我再踹开一扇门,随即立刻捂住了狗儿的眼睛……少儿不宜。
房里一片富丽堂皇,一名身披薄纱,几近赤裸的女子坐在一名青衣男子的腿上,情景暧昧到了极点。
“啊!”那女人见房门被踹开,立刻尖叫了起来。
倒是那个男子不慌不忙地转过头,看向我们,波澜不惊。
回头见那胖女人已经带了人冲上来,我拉着狗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冲进了房间。
狗儿警惕地转身关上房门。
“啊啊啊……”那半裸的女人仿佛在表演女高音似的,开始连连尖叫。
“闭嘴!”我狠狠瞪了她一眼。
“啊啊啊……”那女人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要闭嘴的意思,倒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我说,闭嘴!” 我从怀中摸出寒光闪闪的瑞士刀,放在手里把玩,磨着牙威胁道。
那女高音立刻乖乖闭了嘴,瞪大双眼,惊恐万分地盯着我手里的刀,泪水簌簌地往下流,将“楚楚可怜”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别怕,没事。” 那青衣男子一把将那女人搂入怀中,轻声哄道。
那女人噤若寒蝉地躲在他怀里,一个劲地抖,颤巍巍地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我白了那青衣男子一眼,这家伙,活脱脱一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典型写照。
见我瞪他,那青衣男子毫不介意地冲我微微一笑。
我倒是一愣,细看他,一袭宽大的青衣穿在他瘦削的身上虽显得稍稍有些古怪,却偏偏还有那么几分玉树临风的感觉,清亮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此时那眼中正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笑?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不怕我杀了你!”打量着他瘦削的身子板,仿佛一阵风吹过便会倒下似的,我评估一番,在心里下了结论,此人不具威胁性。
他仍是微笑,“姑娘不会杀人。”
我“哼”了一声,用鼻孔示人,表示不屑,不过心里却微微一惊,他说得如此肯定,仿佛可以一眼看穿我似的。
“你真是我见过最有风度的嫖客啊!”我扯了扯唇角,大难临头,他还顾着哄女人。
“多谢姑娘夸奖。”他微笑。
我嘴角微微抽搐,觉得他有些面熟。
“姐姐,他们在撞门。”狗儿拉了拉我的衣袖,道。
我回头,见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把门撞开!”那胖女人在门外大叫着。
“嬷嬷……嬷嬷救我……”躲在那青衣男子怀里发抖的女人哭喊着,哭得快背过气去了。
“莫怕莫怕……”青衣男子轻抚她的背,复又抬头看我,“姑娘,可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他开口,彬彬有礼。
我眉毛微微抖了一下,这个场景真是怪异,“你知道回风吗?我来找她。”
“回风姑娘啊,在隔壁……”他指了指,笑道。
我抬手按额,开始头痛,这种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不如我来打个比方好了,考试的时候,59分和0分,哪一个更令你痛心疾首?
“勿需担心,回风姑娘就快来了。”他坐在原地,软玉温香抱满怀,悠哉地微笑说道。
“你贵姓?”我看他一眼,问道。
“嗯?”他微微扬眉,随即又挂上了微笑,“在下郭嘉,郭奉孝。”
“你是铁口直断郭半仙啊!”我没好气地抢白,事事都说得那么笃定,真真叫人看得郁闷。
青衣男子微微一愣,随即微笑,“姑娘芳名?”
得,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咧了咧嘴,道:“笑笑。”那样一个呕血的名字我才不要公之于众呢,陪笑……
他神色略略一僵,清亮的眼里有片刻的恍惚,随即轻轻笑开,“姑娘贵姓?”
我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裴。”
“裴笑?”他讶然,随即抿唇,眼里闪动着笑意。
我就知道……
“你叫我笑笑得了。”我故作大方地挥手。
“裴儿。”他轻轻启唇,笑得温和。
“嗯?”
“我叫你裴儿,可好?”
这回我听明白了,却感觉怪怪的,裴儿?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命运同我开了怎样一个玩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曾经有一个和我一样的时空过客在这里出现,并且,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名,笑笑……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眼前这个苍白而病弱的男子没有叫我笑笑的原因……
因为,那样一个名字,在他心里刻下了太深的烙印。唤着那个名字,大概连呼吸都会痛吧……
“嬷嬷,回风在这风月楼替你赚的钱也不少,何苦刁难我的朋友?”回风淡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讶然,看向那青衣男子,被他说中了。
撞门的声音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声渐渐散了去。
“咚咚咚……”响起敲门声。
我后退一步,戒备起来。
那青衣男子却松手放下怀中的女子,不缓不慢地上前去开门。
门外只有回风一人。
回风对那青衣男子欠了欠身施过礼,便看向我,“姑娘,我的孩子……”她忽然停了口,有些怪异地看向我身后。
狗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不语。
“她是……”回风有些犹疑。
“你女儿啊。”我一把拉过狗儿,顺便走出房门,转身体贴地替那青衣男子带上房门,“抱歉打扰了你们的雅兴,你们继续。”
“有劳姑娘。”那青衣男子居然颔首冲我微笑。
嘴角抽搐一下,我没有再理会他,转身看向狗儿。
狗儿有些狼狈地瞪了我一眼,脸红到了脖子根。
回风怔了一会,淡淡笑了起来,“有劳姑娘照顾了。”说着,从袖中拿了一只精致的钱袋递给我,“一直没有尽过做娘的责任,他跟着我在这种地方,也只会落下旁人的笑柄……”
我不自觉地皱起眉,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想告诉她,无论如何,没有孩子希望离开娘亲,就算是再不堪的女人,在她孩子的眼中,永远都是幸福的港湾……我想告诉她,被母亲遗弃,那将是一辈子都抹不掉、挥不去的噩梦……
但看着回风那清淡如水的眸子,我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其实狗儿的眼睛像极了回风,黑白分明,很漂亮,带了三分淡漠,三分倔强,三分孤傲,一分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