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官的奏疏递上李世民阶前,整个朝堂都震惊了,李世民阴沉着脸,将令官的奏疏逐字逐句看完后,神情冷凝不发一语,而此时,被害的苦主家人却跪在太极宫外磕头不止,磕得头破血流,请求皇帝陛下为百姓做主,严惩朝臣败类,还苦主家一个公道。
这种越过雍州刺史府和刑部,直接跪求皇帝的行为,李世民当然置之不理,皇帝虽是英明的皇帝,可世间终归有律法和规矩,一桩平民百姓的案子还轮不到皇帝陛下亲审。
李世民可以置之不理,但长安城民间市井却沸腾了,或者说,苦主家人原本也没指望李世民为他们家出头,他们要做的,是摆出弱势的姿态,制造长安的舆论。
一家老小齐刷刷跪在太极宫外,一个个头破血流,直呼苍天不开眼,惨状令人侧目怜悯,禁卫拿他们无可奈何,可长安城的百姓们却纷纷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人聚多了,各种说法也就纷纷登场亮相,真实的,虚假的,夸张的,荒谬的,一桩简单的人命官司,经过百姓人口相传后,已然变成了大唐贞观年的滔天巨案,传得最广的一种说法,便是泾阳县侯年少跋扈,倚仗皇帝的宠信和立过的大功,渐行欺凌之事,更过分的是李县侯的丈人,尤其张狂跋扈,不仅强占别人的店铺,争吵后甚至索性谋害别人性命,其行其言,可谓恶劣,砍一百次脑袋都不冤枉的那种。
满天飞舞的谣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在李素和许家的头上。
连李素都没料到,这桩凶杀案居然会闹得这么大,当自己已变成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时,李素的反应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最初的惊愕愤怒之后,李素很快恢复了冷静,同时他也愈发肯定了此案背后有人在兴风作浪,否则一桩凶杀案不可能在数日里被煽动得满城皆知,满城喊打喊杀。
紧接着,李素迅速做出了反应。
李家闭门谢客,李县侯不但在家反省己过,而且还上表一封,奏疏中恳请皇帝陛下秉公而断,不偏不倚,所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李家绝不插手,并自闭门户谢绝访客以避嫌,只要证据确凿,恳请陛下依法严惩。
话说得漂亮,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李县侯的奏疏里留了伏笔。
所谓“秉公而断”,所谓“不偏不倚”,所谓“证据确凿”等等,反正前提条件有很多,言中的未尽之意也很清楚,直白的说,不管你们谁来审,一定要拿得出证据,一定要公平公正,一定要让李家心服口服。
这封奏疏在朝堂上掀起了一番不小的风浪,许多令官和御史不满李素的态度,纷纷出班厉言参劾李素跋扈张狂,同时,又有程咬金,牛进达等武将出班,力保李家与此案无关,恳请李世民勿使牵累无辜忠臣云云,朝堂因这一桩寻常的凶杀案而迅速分化为两派,连续数日争吵不休。至于长孙无忌,魏徵等这些老狐狸,则站在朝班内闭目养神,不言不动,
奇妙的是李世民的态度。
看过李素的奏疏后,李世民把奏疏朝矮桌上一扔,面对满殿大臣无休止的争论甚至互相谩骂,李世民也是一脸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模样令人猜疑不已,都不知道李世民这个态度到底是没把这桩案子放在心上,或是没把朝臣的争吵放在心上,这一刻,仍旧是圣心难测。
接连三日的争吵,吵来吵去仍没个结果,这种嘴仗是最没有效用且徒劳的,谁都说服不了谁,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和口供将它定为铁案。
当金殿上的争吵声渐渐平息,恢复了安静后,李世民这才悠悠地开了口。
凡事不辩不明,不查不明,诏令刑部彻查此案,一应人证物证,当须会同大理寺同审。
刑部与大理寺两司会审的例子,在大唐初期实可谓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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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
说是“闭门谢客”,李素却仍在到处乱跑,不同的是再没有出过村,只在村里遛达。
长安城和太极宫因他而闹得不可开交,李素却一脸无谓的上青山猎兔,下泾河捉鳖,日子过得非常充实且没心没肺。
“再闹下去就不妙了……”王直蹲在李素身边愁眉苦脸地叹气:“这几****是没见着长安城里闹腾得多不像话,百姓们疯了似的,街头巷尾走到哪里都听到有人骂你,说你败了名声,败了人品,当初作《阿房宫赋》被陛下迁怒而下狱,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好好积攒的名声却被你丈人家败光了……如今长安城民愤愈烈,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刑部和大理寺都不得不顺应民意,草草把案子定为铁案了……”
李素手里握着一根钓竿,眼睛盯着飘在河面上的一支浮标,嘴里淡淡道:“陛下亲旨彻查,知道‘彻查’这俩字的意思吗?意思是既要有说得过去的前因,也要有理所当然的后果,有前因,有后果,有口供,有人证物证,这些全部加起来,才能算得上‘铁案’,才能让我心服口服,甘愿领罪,否则,我一概不承认……哎哎!快,有鱼上钩了!”
王直急忙起身,帮他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又朝河面扔了一把烈酒和过的麦米,打了个鱼窝儿,然后再给鱼钩挂上小半截蚯蚓。
李素甩竿,河面恢复了平静。
王直这时才叹道:“可你现在这样啥都不干,你丈人的案子被定为铁案是迟早的事啊,总归要做点什么才好吧?要不……我发动手下在长安城为你说点好话,努力扭转一下市井民间的风向?”
李素摇头:“不,绝对不要这样做。”
王直奇道:“为啥?”
李素抿唇笑了笑。
在晋阳看到那位名叫常顺的人后,李素便徒然惊觉,李世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由他和王直亲手培植的这股长安城的势力,究竟有没有落入李世民的眼里,还真不好说,不管有没有察觉,眼下必须韬光养晦,绝不能再有任何大动作了,若然引起帝王的猜忌和反感,李素也就离死不远了。
这话没法跟王直解释清楚,李素也懒得解释。
就在王直急得跳脚,打算一头栽进泾河里以死警醒李素时,李素终于悠悠开口了。
“事情虽然闹大了,但声势却还不够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管做任何事,‘火候’二字很重要,目前火候不到,我欲为丈人申冤别人也不会采信,既然事情已经闹大,我在想啊,干脆把事闹得更大一点,大到成为贞观年最大的一桩人命案,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注意之后,或许,火候差不多便到了。”
王直满头雾水,拼命用自己少得可怜的智商理解李素这番话,半晌之后终于颓然放弃。
“直说吧,要我怎么做。”
李素这时才把目光从河面的浮标转到王直那张脸上,随即发现王直的这张脸比浮标难看多了,李素不愿委屈自己的眼睛,于是再次迅速扭头,嘴角嫌弃地一撇,眼睛继续盯着浮标。
“苦主是叫黄守福吧?”
“对。”
“叫几个人把他满门屠了,冤无头,债无主,此案顺利了结,岂不美哉?”
“啊?”王直瞬间呆滞,凝固……
“哎呀,开玩笑的,人生何必太认真……黄守福没有官府的背景人脉,咱们就给他制造一点背景人脉嘛。”
“制……制造?”
“对,那个主张接手此案的刑部官员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一个名叫韩由的刑部侍郎干的,案发后不到一个时辰,刑部便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一群差役冲进店铺,将你丈人和店铺所有人都锁拿走了,然后那位韩侍郎马上做好了卷宗,马不停蹄将卷宗送到了刑部尚书的案头,于是这桩案子便由刑部审理了。”
李素笑意愈深:“这个韩由难道精通星相算卦?没来由的便知道长安东市有凶案发生?”
王直也笑:“这个韩由必然有鬼,咱们从他身上开始下刀?”
李素想了想,道:“明日你准备一大箱银饼,然后翻出黄守福生前的笔迹,找人临摹他的笔迹写一封送贿感谢之类的信,一同放在钱箱里,想办法买通韩由的家人,把箱子埋进他家的任何角落……”
王直呆住:“这……是啥意思?”
“笨!先把那位韩侍郎拖下水,让他有口难辩,把韩由和黄守福的关系死死绑在一起,你想想,一桩寻常的凶杀案,里面若牵扯进来了一位当朝的侍郎,陛下知道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看着李素满脸的坏笑,王直发现自己的脑子已经跟不上节奏了,于是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你说话慢一点,不要跳得太快,你教给我的算术法,我最多也就只能算到个位数……那个埋进他家的钱箱子,跟拖他下水有何关系?”
李素大笑,悠悠地道:“因为我和韩侍郎一样懂得星相和算卦呀,匿名朝刑部和大理寺一举报,当差官们从韩侍郎家里挖出钱箱和黄守福的亲笔书信,你说说,韩侍郎算不算被拖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