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珏如此大礼顿令夫妻二人措手不及,片刻之后,还是陈知鹤与平怀瑱将他自地扶起身来。
室内油灯微烁,平怀瑱借光望去,见他目里晕红不散,只暗暗称幸,想如今万劫之中,竟将这幼婴自母腹救回,实属不易。而此外更幸,是赌对陈知鹤为人,二者不可失其一,方得眼前至善一幕。
巧在瑞宁养父恰为李姓,此子从此名作李瑞宁,李清珏甚可堂而皇之与他认亲。世间忽有李清珏,不妨就此令他归于李家,从今往后也好有个念想。
平怀瑱兀自思量颇多,不知李清珏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短短两月间,何家自天落地,二十余人魂灰飞烟灭,而他苟存其中,留得性命亦深谙其苦。李清珏数日颓丧,忽得亲侄幸存于世,岂不似暗夜星火,终在整片黑幕里为他燎出一小抹光来。
此光纵弱,却足以醒他神思,锥他心智。
那孩子渐渐止了哭声,柔软裹布覆身,咂咂小嘴又安静睡去。李清珏弯腰将他抱起,小心翼翼贴在怀中,暗想如此绵绵一团,哪承得住世间险恶。
从此以后当为此侄而活,护他一世安稳无忧,守他平安长大,亦可从他口中听得一声亲近“叔爹”。
李清珏久久不舍放手,那孩子仿似同他有所感应,苍白小脸往他心口微微一偏。养母在旁怜惜轻叹:“这孩子未足八个月头,出生时一只手掌便可捧下,经日调养可算好了些。不过公子放心,我虽不曾生养,但也带过幼儿,自知如何照料。”
“瑞宁得母如此,来日必当伏膝尽孝,以报养恩,”李清珏再抱他片刻,缓缓将他递与养母臂间,至此已觉宽慰无比,再不似前些日来魂不守舍,低声又道,“我叔侄二人承恩于此,如何担得起夫人敬称,夫人不弃,唤我一声‘清珏’就好。”
“咱们寻常人家,确无多礼节,既如此,你也可唤声兄嫂。”瑞宁养母如言应着,听李清珏言谈稳重,实不过一介少年而已,不由倍感心疼。
李清珏听得眼热,微一颔首应了她的话。
是夜更深,未至天明,李清珏随平怀瑱离去。
马车驶出村落后驻在官道岔路旁止步不前,李清珏睁开眼来,身旁平怀瑱敛眸看他半晌,缓缓执住他微凉手掌凝神问道:“有一话不可不问,不知瑾……不知清珏日后作何打算?”
李清珏似不闻他话里停顿,回道:“再不可浑浑度日。”
平怀瑱撩起车帘,车架之外月朗星稀,远京村落不染世俗尘垢,自得一方娴静,如出世高人茕茕孑立,与朝中腥风血浪迥然不同。
他道:“是去是留,但凭你一言。”
时至如今,平怀瑱只愿他好,倘若李清珏厌倦宫廷,意与侄儿归隐世外,他断是万分不舍也绝不阻拦。
然李清珏摇了摇头,探身往前将垂帘扯落,一时间风月尽散,眸里卷入沉沉晦浪道:“天下风光甚好,享乐却不在此一时。”他说着,反将平怀瑱之手紧紧握住,缓作低语,“此后当为瑞宁而活,为你而活。”
平怀瑱听来愧疚无比,因今日之苦皆自他而起。
可李清珏不愿恨他,仅恨君王不道,佞贼作恶。既神佛不裁,便由己来裁,终有一日要刘尹之流血债血偿。
平怀瑱知他心意已决,令蒋常复又驱车往前,摇摇晃晃归京。
赵珂阳为李清珏寻访手艺人,暗制人皮面具一副,将那高鼻俊眉、长眸柔唇皆化作平淡无奇之貌,一眼望去,过往清俊少年已无半分熟悉迹象,转眼泯然众人。
面具薄而轻巧,覆面几近无感,亏得这般精工细作耗了时日,令李清珏于赵府中休养许久,身受鞭伤淡去无痕。
而在他入宫前夕,消失数月的灰色鸟儿竟失而复得,翩翩入室来。
平怀瑱眸色只喜了一霎,骤见灰喜鹊跌落食案之上,歪歪斜斜挪了数步,想去啄那糕点,未尝得半口已倏而倒下,细长喙里溢出血迹。
房中宫婢惊出一声叫,平怀瑱将目光自鸟身挪开,把那婢女默然盯着,直盯得她惶然跪下后道:“此事若为旁人传出,唯你是问。”
“是、是……奴婢知了……”
宫婢惊慌退去,临行前被叫住,遣她将蒋常唤来室内。蒋常见她满面惧色传话,猜这殿里必定出了事,忙不迭寻去,待瞧见鸟儿模样亦惨白了面色,巍巍上前探出手去碰了一碰。
灰喜鹊已浑身僵硬,靓丽鹊羽失去往日光泽,蒙蒙一片死灰。
平怀瑱不忍再看,合眼道:“埋了,隔日清珏入宫,勿令他知晓。”
“嗻。”
蒋常掏出腰间绢帕,仔细裹了喜鹊出去,步步走着不禁忆起旧事,想当初鸟儿寻暖而至,最与李清珏投缘。谁说牲畜不通人性,这鸟怕不是个成了精的主,灵动双眼一瞧一准,便知李清珏最肯疼它,蹦蹦跳跳地往那手边儿凑。
如今物是人非,到底是老天不开眼,还是这世道颠倒了黑白清浊?
蒋常垂首抹了一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