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情长,家国大业,你要懂得权衡。”殷寻声音沉沉。
殷异不假思索,“我要你。”
话落,便被殷寻使尽全力的一巴掌扇得偏过了头,殷寻厉声呵斥,细听话语颤抖,“不对,再说。”
殷异炙热的眼回过来,仿佛要将殷寻刻进心底,他字字铿锵有力,“我只要你,你要我说千遍万遍,我都只要你。”
殷寻再也忍不住,费力推开殷异,撑着坐起了身子,满目苍夷,他坐在那儿,那么近却那么远,仿佛下一秒就会变做窗外的雪,被风一吹就四散飘零。
“殷异,蛊虫日渐吞噬我的五脏六腑,我一旦走出这座宫闱,没多少日子可活,”殷寻闭了闭眼,将眼里的酸涩吞噬,“你回商国,我在这儿,等你来接我回家。”
殷异捂住眼睛,却控制不住温热的泪水涌出来,他不过十七岁,这些年即使身为质子,一路有殷寻为他遮风挡雨,殷寻的庇护让他保留一份骄傲与天真。
可从今往后,他便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尔虞我诈,殷寻觉得心疼,这个少年是他看着长大的,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但他必须把他推开,他不能陪着他走一生,势必要自己去经历风雨。
殷寻伸出双臂把殷异拥入怀中,像儿时教导他一般,“回了商国凡事小心,切忌鲁莽行事,凡事懂得隐忍,要查颜色识大局......替我给母妃带句话,就说儿行千里甚是挂念,让她放心的去吧。”
殷异抱着殷寻的腰嚎啕大哭起来,他舍不得他三哥,可正如同他三哥所说,一辈子困在燕国,他们永远都没有出天之日。
若殷寻想要殷异成长,那这一回,确确实实是把殷异所有的天真打碎了,幸而殷寻还赋予了殷异一个美梦,直到这一刻,殷异还奢望着,总有一日他会变得强大,亲自将他三哥接回旧土。
启程那日,燕王特许殷寻到城楼送别,鹅毛大雪落乱了殷寻的眼,他在雪中见到少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遥遥相望,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都能感受到少年饱含的情愫和炙热,那滚烫的温度在他心尖卷过,传递到五脏六腑,使得他即使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无畏着风雪冰寒。
他看了很久,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燕王身边的大太监在身后唤他,他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神却是涣散的。
唯一的温暖也离他而去了,殷寻无声笑了笑,行尸走肉跟着大太监步下城楼,小轿正在等着他,他面色冷淡的走过去,掀开帘子正欲进内,手却猛然被人握住,顷刻间便被带进轿里,落入一个尚算温热的怀抱。
燕王亲自来接他了,殷寻攥紧了拳,垂眸不再做任何反抗,任由燕王扳过脸亲吻自己的唇,那种浓烈的侵略性让殷寻下意识的做了挣扎,却被强禁不得动弹。
燕王戏谑看着他强做冷淡的脸,笑得肆意,“怎么,这会子怕了,求我的时候不挺干脆么?”
对燕王而言,殷寻是多年来求而不得,如今终于上手的新玩意,他乐意费点心思去逗趣。
殷寻摇头,顿了顿,凝视着燕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半晌才道,“只是觉得有点冷。”
冷进骨血,冷得他不住发抖。
燕王把他拥得更紧,气息暧昧的吐在他耳边,“那我们回宫。”
小轿在雪中一路颠啊颠,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两年后,商国。
朝堂为立太子吵得不可开交,拥护九皇子和十二皇子两派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自九皇子两年前归来,初始一年默默无闻,不知从何时开始笼络人心,他心思细密,手腕狠绝,硬生生由毫无拥护者逆转为今日太子人选,其中心酸不可得知。
殷异冷眼看着朝堂的喧闹,两年的时光他变得陌生,连眼神都大不如前,细看竟与殷异冷淡神色有七分相像。
不知他活成了三哥,三哥可会高兴。
殷异疲倦的抿了抿唇,今日夺嫡他势在必得,手握兵权的常胜将军之女倾心于他,求着父亲为他作保。
能有今日,他做了许多自己不曾想象的事情,他学着虚与委蛇,学着隐藏自己,殷寻要他成熟,要他顾全大局,他全部都做到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殷寻可会欣慰。
旨意颁布时毫无悬念,众臣的贺喜声如同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吵得他头痛欲裂,但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同他们周旋。
等出了宫殿,便急急忙忙往寝宫走去,正是初夏,他成了商国的太子,离他接殷寻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
待到了寝宫,派出的探子已经归来,这两年他时时刻刻注意着殷寻的消息,得知殷寻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每每都能松一口气。
不知这回带来的又是何消息。
他走过去,冷声询问,“如何?”
探子训练有序,将获取信息一一告知,“回禀主子,三公子前日暴病而亡,燕王拟的书信已在途中,尸首即日送回商国。”
他话落,只见向来喜怒不显于形的主子身形一晃,满脸震怒,紧接着死死拧住他的领子,几乎要将他拧得断气,双目欲裂,声音颤抖,“你再说一遍。”
“三公子.....暴病而亡......”
分明是初夏,殷异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寒冷,他的三哥,说好了要等他去接,怎么好端端的食言——他们说好的,明明是说好的。
一时之间,满目血色,连眼前景都染了红,使得殷异痛彻心扉,不得不弯下腰来,他咚的一声摔下去,彻底不省人事了。
9.
殷寻的尸首是殷异亲自去接的,谁能想到十几年前才华艳绝商国的三皇子会以这样的结局告别人世,这时商国的臣民才回想起来,曾经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
尸首抵达宫门时,日头毒辣,殷异的脸落在刺眼的阳光里,却增添不了一抹温度,棺木沉重,他就跟在一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还在奢望,打开棺木时,里头躺着的是陌生人,而非他的三哥。
棺木入灵堂,他把所有人都轰走,站在棺前却迟迟不敢开棺验尸,直到蜡烛晃了他的眼,他才惨白着脸,慢慢的一点点将棺盖挪开,熟悉的深蓝纹银袍入眼,他夸过殷寻穿蓝衣最好看,怕是失去了开棺了勇气,殷异骤然把棺盖掀开了,露出里头的光景。
天气炎热,尸身由燕国运到商国用了十日,已经开始腐烂,曾经光滑的皮肤破败溃烂,甚至还有蛆虫在其间蠕动,殷异只看一眼,便承受不住的趴在棺前大哭起来,纵然殷寻面目毁去一大半,可是他还是瞬间便认出了他的三哥。
曾经会对他笑对他的严厉的殷寻已经变作一具腐败的肉身,他撕心裂肺的哭起来,不顾破败的肉身硬是把殷寻的尸身从棺木里捞出来抱在怀里,腐烂的气息钻进鼻尖,他仿若不知,只是抱着殷寻的尸身悲恸大哭,哭声凄厉,惊飞了屋外一众鸟雀。
守在外头的宫人急急忙忙推门而去,只见他们素日冷漠的太子抱着糜烂的尸身哭成一个泪人,画面冲击太强烈,甚至有宫人忍受不住趴在角落呕吐起来。
当朝太子这般失控实属荒谬,可等不到侍卫来将二人分开,殷异已经轻柔的又将尸身放进棺木里,他站在棺前,凝视着面目全非的脸,一字一句刻入骨血,“三哥,我会听话,你想要做的,我替你完成。”
他亲手封了殷寻的棺,在灵堂里跪拜叩首,面色冷静的踏出灵堂,又是那个冷漠狠绝的太子。
五日后,探子来报,将殷寻两年前所有的遭遇尽数告知——当日殷异离开,此后三月殷寻皆落住在燕王的景和宫,期间淫糜不为人道,昔日冷淡的三公子变得百依百顺,但身体却日渐消弭。
约莫一年,燕王因殷寻态度冷淡耐心告罄,终不再细心呵护,又听闻三公子心中藏了人勃然大怒,将人囚禁在一处荒凉宫殿,兴起便宠幸,兴败无人问津。
殷寻是一病不起,被拖了几日才死去的。
众人都因为他是因病而亡,只有殷异知道,他是大限将至,从蛊虫入体到他死去整整十三载,早就将他的精力耗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殷异在寝宫里呆坐了一晚,烛光又亮到灭,积起一堆烛油,他没有哭,从离开殷寻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殷异,他只是痛恨自己没有再快一些,将殷寻带离那个深水泥塘,任由殷寻在期间受苦受难。
他更痛恨自己,听信了殷寻的谎言,真真以为会有团聚的那天,其实殷寻在说出那一句话时,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为了让他走到安心,为了让他有梦可做,殷寻宁愿编出这样的谎言来欺骗他。
殷异喃喃道,“三哥.....从前你总说你无情,我是不信的,现在我信了。”
若不然,也不会留下他一个人在世间煎熬。
三年后,商国易主,当日默默无闻在燕国当了八年质子的九皇子殷异登基,世人传闻,新王手腕强硬决事干脆,是为明君。
春去秋来,又是五载,商国联合邻国进攻独大的燕国,气势如虹,兵队浩浩荡荡驻扎在燕国境外,商王殷异亲自出征,有破釜沉舟之意,两年苦战,燕国军旗降落求和。
燕国投降,商王却并未就此停战,史书记载——商王狼子野心欲吞并燕国,历经三年踏平燕国境土,燕王为商王所擒,一朝天子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而亡。
无论过了多少年,殷异都会记得燕王临死前一句,“你可知道......殷寻是怎么死的,他死前喊的是你的名字,是我,故意不找太医为他医治,眼睁睁看着他断气的。”
人世间谁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或娇憨或嫉恨,纵然是天之骄子,也难掩心中怒火。
殷异亲手了断奄奄一息的燕王,走出囚牢时,外头大雪纷飞迷人眼,他走过一寸寸熟悉的土地,来到他和殷寻居住的宫殿。
雪梅不知何时尽数被拔起,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宫殿也早易了主,属于他和殷寻的过往回忆半点都找不到痕迹。
他推开厚重的宫门,素日刀起刀落果断的手,如今却抖得厉害,他难掩心中激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可是推开门,里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试图找到殷寻生活过的痕迹,但岁月早就将一切埋葬,只留下悲痛任他默默回味。
今年是他的而立之年,从登基到寻仇,他足足用了十一年的时光,他如同殷寻所说变得成熟隐忍,是人人称赞的好帝王,可是他最想得到的夸奖,这辈子都无法再听闻。
殷异进去的久了,随行的侍卫忍不住悄悄张望,只见那个杀伐果断冷面无情的帝王呆呆站着,窗口的余光落进去,竟是捂着脸无声痛哭。
有一瞬间他觉得,世人所看到的帝王不过是假象,但这事又有谁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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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异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已经老得需要人在床前伺候,他这一生过得索然无味,如同所有的帝王那般,为国为民,就连纳妃都是为了国家社稷。
他觉得自己做得够好了,人人都称赞他,说他是千古难得一遇的好帝王。
可是他过得不开心,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孤独,也没有人知道在夜色深处他要经历多少痛苦。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三哥会来接他,殷异伸出形容枯槁的手,试图抓住远处那个朗朗如月的身影,殷寻对着他微笑,正如同初见那般,令他着迷。
殷异想,待会见了面,他定要问一句,“三哥,我听你的话了,你能不能夸夸我?”
三哥,我好想你。
你是不是也一样挂念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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