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异没回答,后来发生什么事殷寻也忘记了,总之是殷异在他怀中熟熟睡了一觉,次日醒来病便好了。
他想着想着有点恍惚,目光盯在了殷异的手背上,红通通的一片,很是刺眼。
殷寻眉头深深皱了一下又松开,四处看了看,踱步拿干布沾了水又走进来,拉着殷异的手臂起身,将湿布盖在红肿的手背上,语气似责怪又似自责,“是掀锅时烫到的?怎么不告诉我?”
隔了半晌,都没听见殷异回答,他抬眼去看,猛然撞进殷异情深似海的眼眸里,那浓浓的情意化不开,让他胆战心惊,殷寻手一抖,就要抽回去,却被殷异紧紧攥在手心。
“我就知道,三哥还是心疼我。”殷异像个讨着糖的孩子般露齿一笑。
殷寻心慌意乱,盯着两人紧紧交缠的手,他感受到殷异掌心的温热,似乎也能用这掌心去感应殷异的心跳。
他吓得想收回手,殷异却抓得极紧,他不知是惊还是怒,呵斥道,“放肆,松开。”
可是殷异还是深深望着他,手上的力度越发用力,殷异的笑容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温柔缱绻的神情,他似下定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把闷在心头的那股爱意释放出来,他说,“三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爱慕你,藏在心里整整七年,我便是太克制,才只能追着你的背影。今日是腊八,调和万灵之日,我便决定放肆一回,三哥,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心里有我?”
殷寻顿觉一股酥麻之意从被殷异握着的五指传到心尖儿去,他竟一时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吓得愣在原地,又或许其实他早有察觉,只是一直逃避,而今日,殷异比他早迈出一步,逼着他去面对。
细微的柴米燃烧声化在殷寻耳边却犹如惊雷,他骤然惊醒,用力把自己的手从温热之源抽出来,脸色难看至极,他骂道,“我是你三哥,你看清楚,殷异,今日这话我便当做没听过,往后再说休怪我无情。”
殷异眼里的期待神采在他寥寥几句枯败下去,他喃道,“难道我不知道你是我三哥,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世俗与道德,我们只要离开这里,没有人会认识我们......”
殷异话未说完,殷寻控制不住一巴掌已经甩过去,直把殷异打得偏过头,他颤抖着指向门外,厉声道,“滚出去。”
殷异满目伤痛的看回来,“三哥......”
“滚。”殷寻咬牙切齿。
殷异一番情意当场被霜雪淹没,冷至骨血,他无力的闭了闭眼,“三哥总是把我当孩子看待,真令我难过。”
他又再看一眼殷寻,那眼神真真凄凉,殷寻强迫自己偏过头不去看,等到殷异转身不见,他目光触及掉落在地的湿布,眼眶骤然涌起温热,他猜,可能是被火光熏到了,连他这般冷血的人都感到酸涩。
4.
夜来风雪起,屋内人辗转,天气一冷,殷寻便被折磨得睡不着,寒气从心脏直蔓延到四肢,血液之中仿佛带了冰渣子,细细碎碎钻入他的骨髓,疼痛难当。
殷寻疼得闷哼一声,蜷缩进被窝里依旧无法阻止这股从四面八方侵袭的痛感,他咬紧了牙,企图把这次的疼痛忍过去,但那股寒意如同一把凛冽的刀割他的血肉,他疼得满头大汗。
黑暗之中,脑海忽然想起殷异的掌心,那样温暖而有力,像是只要他握住了就能缓解这万般痛楚。
殷寻闭上了眼,一遍遍回忆殷异喊他三哥时的神情,这样想着,魂魄和身体骤然剥离,他变得恍恍惚惚,疼痛也渐渐消失。
熬过这一夜,次日外头出了阳光,融了雪,地面湿漉漉的,走上两步便会湿了鞋袜,自五日前与殷异在小厨房不欢而散,他明令殷异不准来见他,从前总在自己面前晃悠的人忽然不见,他也变得难以习惯起来。
殷寻回想起殷异离开时那道幽怨的目光,不禁叹了口气。
他决定去看一看雪梅,他并非不爱雪梅,只是被殷异扫了兴致,如今独自过去,不必想其他,倒也惬意。
雪梅开得很好,团团簇锦,殷寻独爱红雪梅,为白茫茫的天地增添一抹亮色,不至于大地都是苍白,看着毫无生气。
他凑过去闻梅香,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尖,夹杂着通透的寒风,直灌进五脏六腑,凉彻心扉。
“三哥要看雪梅,便让宫人告知我一声,我早些过来。”一道清亮的音色骤然响起打破了院子的寂静。
殷寻心尖微微一颤,原是松懈的神情便收敛了些,端庄的站在半融的雪地中,抬眼看两步开外的殷异。
殷异抿着唇,手中拿一支红雪梅,开得极好,是殷寻在这院子里见得最好的,他把雪梅递给殷寻,别扭而又认真道,“送给你。”
殷寻默默看了那支红雪梅半晌,到底伸手接过,他的手腕被艳红衬得更加苍白,有种病态的美感,他将雪梅稳妥拿在手心,原来这不仅仅是院子里开得最好的,也是院子里香气最足的。
是殷异千挑万选送到他手中的。
两人默契的闭口不提小厨房的事情,相处也算融洽,殷寻沉吟道,“多谢。”
“三哥喜欢就好,”殷异报以一笑,“这算不得什么。”
殷异愿意把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殷寻面前,雪梅也好,其他也好,只要殷寻想要,他便竭尽全力去取,可偏偏他最想给殷寻的心,殷寻却不肯接住。
殷寻也笑,那梅拿在手中不肯放下了。
“我给三哥武一段吧。”殷异开口询问。
这其实是冒险之事,宫中耳目繁多,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他们这两个质子,但凡风吹草动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可殷寻见着殷异朝气蓬勃的脸,他想起年幼的自己,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他很欣慰,这些年过去,他把殷异保护得很好,没有磨灭了殷异身上属于皇子的锐气。
倘若他日,殷异有幸回商国,也定是佼佼者。
于是他突然想放纵一回,便颔首,退开了两步,想了想,又把手中的红梅递出去,轻声道,“就以你亲手摘的这杆梅枝作利剑。”
转眼梅枝又落回了殷异的手上,两人交接之时,殷寻又触碰到殷异小尾指的温度,哪怕只是一瞬,但也足以把他灼伤,令他看着雪地中的少年都越发耀眼起来。
殷异今日穿得巧妙,殷寻甚至怀疑他是有备而来,宽大的墨袍扬在一片雪梅之中带寒冬肃杀之气,流云般的衣摆卷起地面未融的雪花,他是那样的有朝气,即使是在腊月隆冬日也化作一道滚烫的光芒。
殷异一直以为殷寻是自己的救赎,但在殷寻看来,实则是殷异的到来令濒临奔溃边缘的自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喜欢这个少年身上的生气,享受他崇拜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让化作枯木的殷寻逢甘露般奇迹的活了过来。
如果有朝一日,连殷异都离他而去,他此生必然是凄凉暗淡了。
雪起梅落,殷异微喘着气懊恼的看着有些破败了的梅枝,“三哥,我这株坏了,我再给你摘一株。”
他说着便要去寻梅,殷寻微笑的喊住他,走过去将他手中的梅枝纳入怀中,如同对待奇珍异宝,“不必了,我只喜欢这株。”
他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果然,抬眼便撞入殷异过分炙热的眼睛里,于是又得板起脸来,认认真真道,“除夕夜,燕王设宴,你也与我同行。”
听见燕王二字,殷异瞬间厌恶的皱起了眉,半晌才冷淡道,“我知晓了。”
从前若在他面前提起燕王,他连半个字都不会给,但这时他有所改变,殷寻说不出是因为他终于懂得权衡利弊而高兴,还是因着他到底还是不得不屈服而难过,又或许,是因为殷异不在乎自己和燕王之事了。
殷寻的笑容慢慢淡却,不动声色道,“你长大了。”
像是夸奖,但听在殷异耳里却万分刺耳,可他必须把这刺揉碎了听进心里去,因为他三哥要他成熟,要他长大,那么他就得逼着自己成熟,逼着自己长大。
殷异看着殷寻,向他讨要自己长大的礼物,“我跟三哥去赴宴,那回宫后,三哥要亲自为我画一张画像。”
“为什么要画像?”殷寻不解。
殷异暗道,我想你一笔一划刻出我的模样,把我深深刻进心里去。
但他只是狡黠一笑,“到时候我再告诉三哥。”
他一笑,殷寻眼前的景色也化春般,不由也露出个笑容来,“学人家卖什么关子。”
他抱着雪梅往前走,分明花瓣掉落了些,但他越看这雪梅越好看,不禁期待起除夕夜来,若要画,便画少年武梅图,白雪、红梅、俊俏少年,最最好风光。
殷异跟上殷寻的脚步,这一次终于与他比肩,他在心中悄悄说,三哥,你的侧脸真好看,我早已把你画进心里,那你呢,什么时候把我也记住。
5.
除夕夜,雪花纷纷,宫殿被皑皑白雪淹没,燕王设宴,殷寻和殷异作为臣子出席,二人位置居于宴席右侧,隔着约摸八桌便是燕王席位。
年轻的燕王有一双如鹰般凌厉的眼,五官的深邃使得他不怒自威,人人称赞燕王不仅手腕强硬,更是有一副好皮囊,多少女儿家为燕王倾心,挤破脑袋想要入宫门。
殷寻最是熟悉高位上那张脸,寻常时候,他需得小心谨慎应付,但今日宴席,他不必费尽心思周旋,只管与殷异把酒言欢,纵然是质子,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也不会有人过多的为难他们。
殷异却察觉到燕王的目光若隐若现的朝这边投来,他稍作凝眉望去,发觉燕王正似笑非笑看着仰脖饮酒的殷寻,那眼神之中的含意令他在案桌下攥紧了拳。
殷寻不知,轻声道,“这酒温得不错,喝两口暖暖身子。”
殷异这才是重新把目光落回殷寻身上,流光之中,他的三哥如玉般的容貌万般惹人注目,他挪不开眼,只拿身形挡了挡燕王的眼神,继而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他心中郁闷便喝得急,殷寻责怪他不识品尝,“慢些。”
殷寻哪里会知道殷异现今在想什么,他想把他的三哥纳入怀里,想所有人都不能肖想太多三哥,可他又是这般无能,浓浓的挫败感袭来,殷异眸子暗了暗,只往殷寻方向靠近了些,企图从他三哥身上汲取温暖。
许是佳节,殷寻也放肆了些,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抬手在他肩膀上抚了抚,“可是想家了?”
殷异摇头,又听殷寻道,“别不高兴,回去还要给你画画像呢。”
殷异听见殷寻还记得自己的事情,顿时心情又明朗,对着殷寻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来。
因着臣子要回府与家人团聚,宴会一个多时辰便散了,外头雪还在纷飞,殷寻取了伞,让殷异站进来些,雪花却落在他露出来的半个肩头上。
路上宫人提着灯笼照路,将地面的雪花照得晶莹剔透,踩上去绵软,便留下一个个脚印来。
天气冷,殷异怕殷寻着凉,催促着他加快步伐,两人有说有笑出了殿门,忽被一个黑沉沉的身影挡了去路,是燕王跟前的大太监,此时面上挂笑,恭恭敬敬对殷寻道,“三公子,燕王有请,还劳烦你同我走一遭。”
兄弟二人的笑容当即凝固在脸上,面色比屋外飘雪还要冷却,殷寻这才想起来,明日便是初一了,往常的初一他都是要去景和宫的,可今日是除夕,这些年的除夕燕王都从未强制他过去,怎么到了这时便改了?
他还未开口,殷异已先沉不住气,“我三哥要同我回宫守岁,你回禀燕王,去不了了,还劳请他找别人。”
这话说来大不敬,大太监瞬间变了脸色,殷寻低声呵斥,“放肆,”他把伞递过去,看都不看殷异一眼,“你先回宫,我去去就来。”
殷异眼神闪烁着,迟迟不肯接伞,声音有点抖,“你不和我一起守岁了?”
殷寻握着的这柄伞忽然变得千斤沉,他吞咽下喉咙里的酸涩,神色凄凄的看向殷异,在接触到殷异眼里的细碎痛苦时,他的呼吸都变得不畅快,可他不能拒绝燕王,他忍辱负重这么些年,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就毁于一旦。
“听话。”殷寻如鲠在喉。
殷异被他这二个字压垮了般,抬起僵硬的手握住殷寻的伞,连同殷寻的手一起,他感受着殷寻冰冰凉的温度,就在片刻前,他的三哥还在同他谈论回宫后要吃汤圆,可是燕王一句话,就把他们所有的希冀都打碎。
他不甘心,却如同殷寻说的,不得不听话。
殷异哽咽道,“我等你回来。”
殷寻连看一眼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想,殷异是真的长大了,可是他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感觉,身不由己的滋味,不是谁都能明白的。
他和殷异是两国交战的牺牲品,作为牺牲品,便要有吞下一切痛楚的觉悟。
什么尊严,什么身份,通通不存在,若要谈自由,必为人上人,而今沦为阶下囚,哪里有他们挑选的余地。
殷异握着伞柄的手渐渐发白,他多想冲上去前去抱住殷寻,告诉他不要再这样糟蹋自己,可是他不能,他已不是三岁孩童,他再不愿承认,他都是商国的皇子,生来便背负着使命,他是为商国千万百姓而来,不能因一己私欲而陷商国于不义。
他只能满目悲痛的看着殷寻渐渐消失在转角处,灯笼的烛光照亮他前去的路,前方是阴霾,是痛苦,是他一旦接触就痛彻心扉的事实,殷异在雪中站了许久,直到全身都没了知觉,而那远去的背影,终究不会因为他的等待而归来。
初晨破晓,一辆小轿走过泥泞的路面,殷寻睡得太沉,宫人唤了两次他才悠悠转醒,他提了提力,从轿中而出,原以为会像从前一般见着熟悉的少年,可萧索的殿门前除了积雪别无他物。
殷寻的心骤然空了一块,似乎被霜雪侵袭进来,冷得他僵劲难动,宫人好心上去询问,他才回过神来,连说了两句无事。
殷异懂事了,不再质问他了,这样很好,殷寻试着说服自己,可发觉无论他如何开导,都无法阻止自己伤心难过的情绪。
那个少年当真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了吗?
他发觉自己真是个矛盾之人,殷异管他时他希望殷异懂事,等到殷异真的懂事了,他又眷恋起满脸怒火质问他的身影。
殷寻凄苦的笑了笑,神色恍惚的往自己的宫殿前走,他踩过细雪,路过雪梅,抬眼一望,院子前方拱门下,站着个朗朗身影,顿时停住脚步。
殷异离他几步远,可面容却忽然模糊起来,唯有带点儿抖的清亮音色尤其悦耳,“三哥,你欠我一顿汤圆,一张画像,还劳烦你现在便替我补上。”
殷寻眼里骤然失了世界,只剩下不远处绷着脸的少年,景色天旋地转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应一声好便轰然倒地。
他有点想哭,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肆大哭一场,他想,若他不是殷寻该多好,若他不是商国三皇子该多好,可惜世事天注定,终究无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