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正顽强的抗战不歇 (一)(1 / 2)

关河未冷 酒徒 3914 字 1天前

第五章 他们正顽强的抗战不歇 (一)

袁无隅孤身大闹日寇凯旋仪式的事迹,短短几个小时内,就传遍了整个北平。

从1911年宣统退位,到1937年日本人进城,老北平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可这一个人对抗一支军队的场面,可真是头一回!太狠了!单枪匹马堵了“凯旋”归来的鬼子,当着被迫参加欢迎式的老少爷们儿的面儿,双枪齐发,打得小鬼子抱头鼠窜。最后虽然被鬼子用机枪扫得全身都是弹孔,可是也给全北平,乃至全中国的男人出了一大口恶气!

“爷们!” 良知未泯的北平人,都在心底竖起大拇哥。“真爷们儿,想当年白马罗成也不过如此!”

当晚,尽管实行了宵禁。可街头巷尾,有关大象影业总经理袁无隅的所有传闻,都不胫而走。他的花心,他的挥金如土,他上学时的调皮,他做慈善事业时的大方,他对朋友的义气,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正如一千人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万个北平老少爷们的嘴里,也有一万个袁无隅。但无论传闻如何走样,有一个最关键的地方,所有人却出奇的保持了一致,那就是,袁无隅在殉国之前,到底喊的是什么?

抵抗者是杀不完的,中华民族万岁!

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都听得清清楚楚。凡是传播的人,都竭力保证它一字不差。这其实是当时无数人的心声,面对着一车车抵抗者的尸体和人头,面对着嚣张到了极点的日本鬼子,很多被逼着参加凯旋仪式的老少爷们,打心底想像袁无隅那样喊上一嗓子:抵抗者是杀不完的,中华民族万岁!

而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们,则个个恨不能捂住耳朵。从1937年北平沦陷到现在,他们跟小鬼子一道,杀了多少中国人啊?!他们总以为,将抵抗者杀光了,剩下的人就能跟着他们一道做顺民,他们就能像世上的洪承畴,宁完我,耿精忠,尚可喜那样,封妻荫子。可袁无隅的声音,却清楚地告诉他们!抵抗者是杀不完的,中华民族万岁!

只要抵抗者杀不完,汉奸们就惶惶不可终日。小鬼子们的大东亚共荣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们可以佟麟阁、赵登禹,张自忠,他们杀了李锋,王音,常振山,他们可以将北平城杀得血流漂杵,行人相视以目,但是,最终还会站起来一个袁无隅!(注1:王希声的原型是王远音,冀 中军区八分区政委,与司令员常德善同时牺牲于五一大扫荡。牺牲后,他的头颅被鬼子割下来,四处示众。)

今天小鬼子用机关枪将袁无隅打成马蜂窝,但是,明天呢,后天呢,肯定还有赵无隅、孙无隅、李无隅紧跟着站出来,前前仆后继。

“造孽,造孽啊!” 除了汉奸之外,北平城内还有另外一批中国人,感觉与其他老少爷们完全不同。

那就是大大小小的投机者。

比起汉奸,他们做的恶没那么多。平时的行事也没那么嚣张。但是,他们屁股,却始终坐在“强者”那一边。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就是最顺的顺民。一边拍着日本人的马屁,一边努力掏空同胞的腰包,如果能够卖了自己的祖坟换钱,他们也照样赚得眼睛都不眨。

当然了,如果哪天日本人战败了,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跳起来,痛打落水狗。然后把现在所有为虎作伥的事情,都洗白成虚与委蛇,或者身在曹营心在汉。

而今天,袁无隅突然站出来,让他们的地位立刻变得很是尴尬。那可是袁氏影业的少东家,而袁氏影业,一直是最卖力替日本鬼子吆喝中日亲善的公司之一。既然连袁氏影业的少东家都是反抗者,那北平城内其他跟日本人关系没袁氏密切,赚钱还不如袁氏多的金主儿们,他们忠诚度到底有几分可信?!

袁无隅的行为,分明是砸大伙的饭碗么?万一日本人气红了眼睛,从此再也不相信这些他们北平城中的头面人物,他们今后可怎么继续发国难财?!怎么在同胞的尸体上开血肉盛宴?!

家住南池子附近的金府几位老爷,就是这样的体面人。

得知自家未来的女婿,居然单枪匹马去搅了日军的凯旋仪式后,这几位特别特别有钱的金爷,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如何安慰家中的掌上明珠金明欣,而聚在正厅中开会,探讨如何才能跟袁无隅快速切割,才好让金氏会社不被连累。

会一开,就是三个多小时。

大宅内灯光晦暗,金家几个老人们,最后一致决定,明天分头行动,购买报纸版面,公开辟谣,声明金家与袁家联姻的消息,乃是有人蓄意捏造。这桩姻缘从来就不存在。如果谁要是再造谣传谣,金家一定会将其告上法庭。

这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至少能让日本人明白,金家从没支持过袁无隅,更于今天大闹凯旋仪式的”罪行”无关。当然,无论日本人相信,还是不相信,最后金家肯定得破上一笔大财。但破财免灾这种勾当,金家上下早就熟悉了。反正从明天起,每剂成药的批发价上浮一些,用不了俩月就能将损失弥补回来。

“要我说,咱家小昕还有有点儿福气的。” 解决完了燃眉之急,金家的老少“爷们儿”终于有空闲把话头转回了金明欣本人身上,叹了口气,低声感慨。”当初那么多人催着她结婚,她就是哼哼哈哈。我记得过年的时候,大伙还为此数落过她。现在看来,她那会儿恐怕就是知道,姓袁的小子是个灾星,所以才一直拖着不肯出嫁!“

”可不是么,要是当初她嫁了,这次咱们金家,就不是破一点点儿小财的麻烦了?“ 立刻有人接过话头,对金明欣的”福气“大加赞叹。

”嗯,这孩子还真是个会趋吉避凶呢,上次她表姐出事儿,她也恰好去了天津。“

”嗯,这孩子命好,以后啊,可不能再随便逼她嫁人了!“

……

想想金明欣如果嫁给了袁无隅所带来的灾难,众人心中一阵阵后怕。紧跟着,就骂起袁无隅的不知道好歹来。

”这小子图啥呢?好好大少爷不当,非要去挡什么地下八路。如今命也丢了,万贯家产从此也与他再没半点儿关系,连个齐全尸首都没留下!这三伏天儿,城里可不是山中,日本人不准许给他收尸,他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得烂得连渣子都不剩!“

”可不是么,他一个大少爷,抗什么日啊。换哪国人来执政,还能耽误他们袁家赚钱了?这回好了,袁氏影业被他这么一折腾,距离倒闭就没多远了!”

“其实开电影院,是个旱涝保收的买卖。等过了这阵子风头,老四,你去跟袁二爷聊聊,看他手里的影院卖不卖?!”

“没那么容易,上次他们家无锋出的事情也不小,那还是袁琪朗的亲儿子呢,结果,他不也是蒙混过关了?!”

“上次和这次能一样么?上次,只是他们家的地下八路,被日本人堵在家里头。而这次,是他们家的大公子,当街堵了日本的凯旋之师,等于直接打了岗村宁次司令的脸!”

说来说去,终究离不开一个“利”字。有几个脑子活的长辈,已经开始计划,如何利用袁无隅的死,从袁氏影业身上切一块最肥的部分来,滋补金氏会社!

“不过,我听说,袁无隅的大象影业,早在一年半,差不多快两年前,也就是袁无锋出事儿那阵子,就从袁氏影业剥离出来!”

“好像听说过,那小子,够狠,相当于自立门户了!”

“再自立门户,他也姓袁吧,难道还能否认,他是袁琪明的亲儿子?!”

“可袁琪明早就不是袁家的掌舵人了啊,他们家明面上的掌舵人是袁三爷,袁琪琇!”

……

谈到从袁氏身上割肉,难免就要谈到从什么地方下刀最为稳妥。结果,仔细一聊,“体面人”们却发现袁无隅未雨绸缪,竟然早在1940年的秋天,就将他自己的公司与家族事业完全切断了关联。

公司上不能做文章,就得从血脉上做文章。这种事情,北平城内的“体面人”们,比日本鬼子还要轻车熟路。然而,当大伙再分析袁无隅的死,到底对袁家的打击能够多大之时,忽然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那袁氏影业早就汲取了上一次袁无锋出事儿后的教训,公司挂名董事是个没儿没女,最喜欢捏着嗓子唱花旦的袁老三。

这下,可是让金家的几位,都拍案叫绝了。敢情袁家上下,就没一个省油的灯。晚辈们去当八路不跟长辈打招呼,长辈们也早就防着子孙们“不孝”,所以双方都提前做足了各种准备。

顺着袁无隅这条人腿吃下去,北平城的终日老饕们,顶多吃掉一个大象公司,吃掉袁家大爷袁琪明摆在明面儿上的家产,却奈何不了袁氏主干分毫。而袁琪明在今天下午,听闻他儿子是地下八路之后,想必也会趁着日本人还没找上门来,抢先一步把家产分给了其兄弟们,自己名下基本上啥都不会剩。

“这还不够狠,我要是袁其明,就偷偷起草一份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存在家里头。然后今天晚上,就赶紧登报纸!”

有人越琢磨心越凉,索性剔着金牙小声嘀咕。

“吴妈,把晚报拿来,今天的晚报到了没,赶紧拿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个金老爷们异口同声吩咐女仆去找报纸。拿来后根本不用翻,在第一版上,就看到了袁氏影业的声明,袁无隅一年半之前就因为忤逆不孝,早已被清出家门。断绝关系的文书,见证律师签字,父子双方签字,一样不少。

“聪明啊!” 几位金老爷彻底没了人肉盛宴可吃,一个个嘬着牙花子低声感慨,“好在小昕没嫁过去,要不然,嫁入这样的人家,肯定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小昕呢,要不叫他来问问?袁家这个断绝关系文书,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跟袁无隅处了那么久对象,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有人不甘心,立刻提议刨根究底。

“这不合适吧?” 终究是亲闺女,老大金圣炎瞪了提议者一眼,用力摇头。“小昕虽然有福,没被你们逼着嫁入袁家,可她毕竟跟姓袁的处了一年多对象了。她又是个心肠极好的……”

“那就算了,大哥,你最近可看好了小昕。别让她又跟上次那样,非要去多管郑若渝的闲事!弄得日本人怀疑到咱家头上来,还得花钱去摆平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一听到姓袁的小子出事儿,我就让人把她锁到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了!” 金圣炎瞪了提议的兄弟一眼,不耐烦地点头。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大厅外边传来仓皇的脚步声,紧跟着,两个负责伺候金明欣的女仆惨白着脸冲了进来,“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姐,小姐翻窗逃走了!”

“什么?” 二老爷金圣智吓得一哆嗦,再也顾不上算计怎么吃“袁无隅的尸体”,跳起来,大声追问,“怎么跑的?什么时候跑的?”

女佣柳妈后退两步,哭泣着汇报:“老爷,老爷让人把门锁了。不准,不准小姐下楼,也不准人进去跟她说话。我们在楼下守着,起先还听着小姐大哭,后来没了声音,想着小姐睡着了,就没敢,没敢违反老爷的决定。刚才,我和梅姐去送晚饭,才发现窗户是半开的,小姐早已经不见了。”

闻听此言,金家老二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恐惧了,拍着桌案就冲大哥怒吼,“大哥,您就是这么关着这死丫头的!”

金圣炎脸色被吼得一阵红一阵白,楞楞半响,才咬着牙回呛,“怎么关,我还能怎么关?她毕竟是我女儿,不是犯人。我还能用铁链穿了她的琵琶骨?!“

呛罢,也不给自家二弟继续发作的机会,将头向门口的男女仆人们一转,厉声发号施令,”还不快去找!找不到全家都得跟着她遭殃!“

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自家三弟,四弟和五弟,”老三,老四,你俩赶紧去警察局,请查局长帮忙。只要能将小昕找回来,价钱随便他开!老五,你去联系报纸,准备登明天,不,后天的版面儿。我女儿不孝,父女之间,失和已久。从此,一刀两断!“

金家上下,立刻忙碌了起来,从老爷、太太,到男仆女佣,倾巢而动。然而天黑似墨,他们又不知道金明欣什么时候跑的,一时哪里寻得见?直找到天色大亮,也没发现金明欣的影子,只好怏怏而归!

谁也没想到,此时的金明欣,正端坐在一家靠近金水河的廉价小旅馆内,默默地对镜梳妆。

屋子的窗帘很旧,很脏,上面有好几个破洞。清晨的阳光,透过破洞,照在灰扑扑的墙壁上,就像好几部放映机,在无声地投映出一幕幕人间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