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太太又带她出席宴会。于寒舟留意到,这次是一位夫家姓朱的夫人,眼神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较久。
回到家,她换上仅有的一套男装,去了陶直的院子里。
距离玉香楼事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陶直避着于寒舟走,于寒舟也没往他身前凑过。忽然她来他院子里,还做了男子打扮,吓了陶直一跳。
“你怎么还留着男子衣物?”陶直皱眉道,“我不是让人收缴了吗?”
于寒舟道:“这是表弟的衣服,我要好好保存的,不能给你。”
当初她借了表弟的衣裳,还了他一套纸笔。至于这套衣裳,她穿过了,怎么还他?就留着了。上回陶直让人来收缴衣物,她把别的都上缴了,这套却留着了。
过了一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陶直再看到她,仍是心有余悸,皱着眉头道:“你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同意的!”
于寒舟笑了笑,说道:“外祖母好似看上了朱家的公子,我想问表哥,认不认得那位朱公子?”
陶直闻听她的来意,稍稍松了口气。这是小事,他便说道:“我给你去打听,你不要出门了。”
于寒舟便笑,点点头:“好啊。”
陶直原本在院子里晾书,此时蹲在地上小心翻捡,闻言动作一顿:“真的?”
看着他狐疑的眼神,于寒舟点点头:“真的。”歪了歪头,“表哥疑心什么?我一直很听话的。”
陶直收回视线,撇嘴道:“你听话?真是我长这么大,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于寒舟也撩起袍角,如少年人一般飒爽地蹲下,同他一起晾晒书籍:“表哥莫要激我,我不受激,你一激我,保不齐我就不听话了。”
陶直顿时一个激灵:“你要做什么?!”
他实在被她吓过,如惊弓之鸟,再也经不起一点风浪。
于寒舟大笑。
陶直气得瞪她,骂道:“没心没肺!”
于寒舟同他一起晾晒书籍。陶直见她不肯走,眼眸沉了沉,却也没赶她。
午后的小院里,明亮的光线洒落下来,风吹过树梢,留下呜呜声响。
良久,陶直叹了口气,好似丧失了浑身的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她,眉眼间满是认命:“你到底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怎么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原不想问的。他并不想管她的事。他也才十七岁,尚未及冠。这样的事,他担不起。
可他放不下。这些日子以来,他努力不去想她的事,不去想她可能有的境况,他竭力避免去想。但是他做不到,她是妹妹,他不能明知她有异样,却装作不知道。
他想过将此事告知父亲,但他又想,父亲能容她吗?如果父亲不容她有歧念,找人教导她,或者将她送回于家呢?
他并不认为有人能够轻易教导得了她。她作为陶备的日子里,他见过她的机灵百变,见过她的聪敏坚忍,见过她很多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教导”?
他更担心的是,她表面上被“教导”好了,然而心底里仍存着别样的念头。那些不甘,那些不快,存在她心底,积攒着,总有一天会毁了她,或者毁了更多的人。
他不忍她落得那样的境地。他希望她过得快乐,他希望他的小妹妹,一生都快乐富足。
所以他问了出来。
于寒舟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捡起一本书籍,翻开封皮,看着上面印着的圣人文字。良久,她才说道:“其实你不必问的。我不会再冲动行事。上回的事,我后来想想,也觉得鲁莽了。”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我并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我也不想连累你,更不想伤了外祖母的心。”
陶直心中酸涩,抿着唇看她:“那你是不想了?”
“这不由我控制。”于寒舟笑了一下,抬起头来,手指轻轻点了点脑袋,“它在这里。”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它在这里。”
除非她死,否则她永远也不可能不想。
“那你让我别问?”陶直拍了下地面,瞪着她道,“你要什么就说,别总说些骗鬼的话!”
每次都这样说话,惹他心里难过!让他心甘情愿为她铺路,她坏透了!
于寒舟挑了挑眉头,笑着说道:“我许久不见兄长,想同兄长说会儿话,既然兄长不耐烦听,那算了。”
眼见陶直要恼,忙说正事:“哥哥,我不想做女子,我想做陶备。”
她这话说出来,陶直并不感到惊讶。他早就猜到了,从她有意无意为陶备丰满形象时,就猜到她要陶备活起来。
“你几时有这般念头的?”他沉声问道,“因何而起?”
从前也不见她这般,她还因为什么吃过醋,他隐隐记得。
“上次我回于家,”于寒舟说道,“我那庶妹,在院子里给我下绊子。”把于晚晴意图在众人面前塑造她嚣张跋扈的小心思,给陶直说了。
“好卑劣!”陶直拧紧眉头,厌恶地道。
于寒舟便道:“后宅之中,实在无趣,才叫她们心眼这么小。明明泼我脏水,并不能给她们带来好处,偏还要这般,实在叫人索然。”
陶直沉默。
他没有说的是,他有一日做了个梦,梦中他是个女子。他像他所知道的女子那般,出阁前在家中做闺秀,嫁人后服侍丈夫,教养孩子,侍奉公婆,管教丈夫的小妾们,还有大大小小的杂务。
梦里他曾经有过愤恨,在他怀孕时,丈夫却宠爱通房,还使得通房怀了孩子。在他的孩子长大后,庶子们不安分,觊觎他孩子的东西,而丈夫昏庸不察,反责备他的孩子。
梦中一切情感都模模糊糊,伤心和愤恨都只是浅薄一层,然而当他醒了,再回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种日子,岂是人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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