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擒贼先擒王一直是行军打仗的上策,可实际被用到的次数却极少,只因实在太难。然而此番伐西连连传回的战报中,玄境子多次於万军中取敌方上将首级倒成了屡屡得胜的关键所在,将伐西之役的时间大大缩短。西番皆知玄境子的套路,偏偏再如何堤防,也堤防不过鬼魅般忽然窜出的玄境子。
姬无镜出现的那一刻,几人皆是生了一背的冷汗。
姬无镜懒洋洋地坐在顾见骊身侧,大长腿懒散支着,上半身后倚,靠着椅背,凉凉瞥着殿内的两王,道:「太后每日在这里处理朝政,你们的血染脏了这儿可不大好。」
他随意挥了挥手,说:「走罢。」
两王皆是一愣。他们原本已经打算集所有人之力拼死一搏,搏一条生路,可姬无镜让他们走……?
两王还没动作,他们两个身后的大臣们已经慌张地往外逃命。两王对视一眼,立刻转身往外跑。
然而一行人跑出宫殿还没多久,绝望地看见黑压压的军队。顾敬元立在马前,怀中抱着长刀,他杀气腾腾:「狗东西们,欺我闺女?」
杀无赦,一个不留。
广贤王府中,姬节得了消息,来不及多想,赶忙带着还在做公主梦的姬平莲逃命。他们乔装打扮,伴做小厮和丫鬟,还没逃到城郊,便遇到了拦截的军队。
顾在骊一身红色戎装高坐马上,手中□□横指:「拿下!」
她驾马赶回宫,不由自主偏过头,去看身侧。她身侧是空的,那匹小白马和小白马上的人都不在。她微怔,才想起如今回了京,荣元宥并未跟来。
今年的冬日很暖,全无前两年的寒冷。
年底,顾见骊收拾东西,打算离宫搬进国父府。她与姬无镜白日里仍可天天入宫,可晚上不能再住宫中。如今朝堂形势与姬星漏刚登基时已变了样,满朝文武中大半生面孔的年轻人,皆怀报国淩霄志。
温静姗垂帘听政,将从姬崇那里学来的东西和自己刻苦钻研下来的东西,一并潜移默化教给姬星漏。姬星漏过於顽皮,启蒙亦晚,可他天生继承了姬崇的天资,学东西很快,一点就通。不过六岁,已能判断简单政务。
隔着珠帘,温静姗望着姬星漏端坐在明黄龙椅上朗声的模样,温柔地笑了。
姬无镜是十月十二回京的,到了十一月十二,整整一个月,顾见骊竟是极少见到他。他未去西番时,虽日日留在珍绣坊,可晚上不管多晚都会回来,不曾想这次回京后竟是连夜里也极少回来。
小钱子说珍绣坊的灯时常亮个通宵。
后来他不似先前那般左手剪子右手针线,倒是开始研究起打磨首饰。
顾见骊有些生气了,可是她惊讶地发现姬无镜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好似心里有气,随时都能发火一样。
顾见骊望着珍绣坊亮起的灯,默然转身离开。——算了,他难得对一件事情上了心,由着他研究刺绣裁剪打磨珠宝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培养出留名史册的一等男绣娘。
顾见骊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
他们打算腊月初十出宫搬进国父府。一个多月不怎么见到人的姬无镜忽然出现,脸色也和缓许多,像是心情大好。
顾见骊瞧他一眼,挖苦:「反正你日日和针线为伴,自己回去住算了,我留在宫中也不打紧。」
姬无镜笑得轻痞,说:「唔,那你先回武贤王府住几日?」
顾见骊一愣,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真的生了气,果真不与他同往,赌气了回了父亲家中。
然而她回到武贤王府第二日,姬无镜便追去了,不是一个人。
运送聘礼的大红车马一眼望不见头,绵延无尽头。惹得百姓走出家门争相张望。
顾见骊望着满口吉利话的六个媒婆,懵了。她去看父亲,惊讶发现父亲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她将姬无镜扯到一旁,急急问:「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早就嫁了你?」
「好爹说的对。两姓婚好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都没有,这婚事便做不得数。所以我来了,正式下聘娶一回呗。」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里那种荒唐的感觉逐渐消失,樱唇慢慢弯起。
婚期定在腊月二十,顾见骊的生辰日,亦是两年前她乘坐一顶小轿被送到他身边的日子。
去年雪山中,他曾说过不会让她余生的生辰日再那般可怜人。
大婚那一日,天还没亮,姬无镜悄悄潜进顾见骊的闺房。顾见骊睡得不熟,姬无镜还未走近,她睁开了眼睛。
「怎么现在过来了?」
「给你送嫁衣啊。」
顾见骊惊讶地望着她:「家里已经给我准备好了……」
姬无镜不由分说,将顾见骊从被子里捞出来,脱去她身上的寝衣,亲自为她穿嫁衣,从里到外,一件又一件。
当繁复的嫁衣穿戴完毕,顾见骊泪已湿了脸。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到贴身小衣、绣花鞋,都是姬无镜亲手所裁,嫁衣上复杂隆重的朝凤祥云等花样亦是姬无镜一针一线所绣,甚至是每一粒点缀的珍珠玉石,都是姬无镜亲手打磨。
他挽起顾见骊的青衣袖口,将亲手打磨的缠臂金给她戴好。
一件件首饰,依次穿戴。
姬无镜拿了犀角梳慢慢梳理顾见骊的长发,慢悠悠地说:「还想给你补一个及笄礼。却满天下找不到够资历为你挽发的人。还是我来好了。」
青丝铺满他的掌心,他回忆着学来的盘发,为她挽正青丝。
青丝挽正,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整个永安城铺了一层红。明明是寒冬腊月,却阳光暖煦,柔风拂面。不知名的野花从路边的青砖里钻出来,撬开蓓蕾,偷偷去看人世间的大婚盛宴。
姬玄恪立在路旁的人群里,默然凝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送亲队伍,只隐约可见花轿一角。他悄然转身,黯然回府,再不忍看。他回到书房,摒退了下人,独自一人默坐将两个人的过往再从头回忆一遍。一遍又一遍。
「哥哥……」姬月真推门进来,满脸写满忧心。
姬玄恪收回心神,让她进来坐。
姬月真轻叹一声,道:「往日不可追,过去的便是过去了。母亲也不是非要逼你成家,而是为了你好。江家姑娘极好,哥哥为何不能放过自己,尝试接纳?」
姬玄恪摇头,目光落在长案上的红木小盒。他说:「我心中既有旁人,断然不能草率成婚,否则不过成一对怨偶,亦对好好的姑娘家不公平。」
「哥哥……」
姬月真还想再劝,姬玄恪却让她离开。
暖光从窗棱洒落,落在桌上。姬玄恪一动不动坐到暮色四合,他僵硬地抬手,打开红木小盒。里面装着那枚摔碎的玉扣。他曾想过将摔碎的玉扣修好,可碎了就是碎了,怎么修补都会留下痕迹,索性仔细收在小盒里,亦收进心底。
热闹的婚宴上,温静姗亲自主婚。
姬无镜未请广平伯府中任何一个所谓的家人,让温静姗以兄嫂之名做被跪拜的长辈。
姬无镜补给顾见骊一个盛大的婚礼,顾敬元亦补上一份令人咋舌的嫁妆。合起来,让整个安京女子艳羡不已,这场婚礼亦成了再也无可复制的盛大隆重。乃至於后来几十年,京中再有人成婚,常说的话变成——「可有正仪太后当年七八分之一的嫁妆?」「能有当年正仪太后大婚之日十分之一的气派亦算不错了!」
顾敬元望着顾见骊被姬无镜牵着迈进正堂的背影,他心里又酸又暖,他偏过头,问一旁的陶氏:「我居然同意这婚事,是不是太草率了?」
陶氏笑着摇头:「王爷心里本就早认同这婚事了。」
「胡说八道!」顾敬元顿时黑了脸,「我会同意把见骊嫁给姬狗这团牛粪?」
顾在骊笑:「父亲,您可千万别在今日和姬昭又吵起来。就算要立生死状下战书,也得赶明日。」
顾敬元望了一眼顾见骊,沉默下来。
顾川抬起头望向父亲,认真说:「父亲别怕,咱们暂时把阿姊嫁他。若他对阿姊不好,咱们再把阿姊抢回来!」
顾敬元顿时眉开眼笑,拍了拍顾川的头,夸:「不愧是我儿子!」
有人过来给顾敬元道喜,顾敬元立刻压下心里的不舒坦,露出笑脸来,笑得脸上老皮累得慌。
婚宴上,顾敬元喝了许多酒。纵使他酒量很好,也喝得有些多了。夜幕四合,顾在骊和陶氏一并扶着一个劲傻乐的顾敬元登上马车。
顾在骊笑着摇头:「整日骂姬昭如何不堪,如今醉了酒倒是一口一个贤婿。」
陶氏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看向西侧。顾在骊回头,便看见荣元宥远远立在路旁,一身的风尘。
顾在骊微怔,过去见他,问:「怎又追来了?」
荣元宥微笑着说:「还不死心。」
夜风很暖,暖进心口。顾在骊弯唇。
宾客散尽,丫鬟也从寝屋退了出去。饮过合卺酒,青丝各剪下一绺儿,相结,放於锦盒。
顾见骊指腹轻轻摩挲着锦盒上的昭骊二字,眉眼温柔。就连这装着两人合发的锦盒亦是姬无镜一刀一刀雕刻。
姬无镜立在床侧,略弯下腰,去捡洒落满床的花生瓜子桂圆和莲子。
顾见骊温柔地望着他。
姬无镜剥开一粒花生,塞进顾见骊的嘴里。
顾见骊咬碎吃了,竟吃出了糖的甜味儿。她弯着眉眼,浅浅地笑着,说:「好是难得,叔叔今日正经得很,一句混话也没说,一件稀奇事儿也没做。」
姬无镜挨着顾见骊坐下,亦剥了一粒花生来吃,说:「本来拜堂的时候想亲你来着,但是觉得你一定又要脸红,不想让旁人见到你脸红的样子,就忍了呗。」
姬无镜懒洋洋地向后仰,躺在大红的被褥上,枕着自己的手臂。
顾见骊也躺下来,靠在他的身侧。
屋内安安静静的,两个人安静地靠躺在一块,望着床顶红色的幔帐,又在同一时间朝着对方侧转过身,相拥而吻。
姬无镜给顾见骊穿上的嫁衣,一件件又被他脱下来。花了他一年心思和无尽心血的嫁衣随意堆落於地。
情动时,姬无镜的手掌抚过顾见骊的腰侧,去摸她的盆骨与耻骨。
姬无镜停下动作的时候,顾见骊当真是怕了,又怕他忽然有了什么鬼主意,却见他坐在床侧,戴上鱼泡。
顾见骊怔怔望着他,眼中浮现疑惑。
姬无镜俯下身去吻她的眼睛,说:「叔叔的小骊骊身子骨还没长结实。」
「可、可我过了今日就十七了……」
「那也没长结实,还经不起小囡囡的折腾。」
姬无镜细细去吻她,执意用了鱼泡。
曾无数次被他舌指吮探的入口终於真正被撑开,疼得顾见骊贝齿咬在他的肩头。最初的难捱之后,并不是顾见骊原本想像中的撕裂疼痛折磨,反而被牵进另一番醉生梦死的仙境中。
夜渐浓,人未歇。
又过了三五日,纪敬意赶来,给姬无镜送上玄炎散的解药。
玄炎散是最初某个组织为了搜查研究的一种药物,说是毒-药亦算不得毒-药。这种药物被人服下后对人体没有半分损害,可一旦服下,这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可以诊脉诊出。
玄炎散这药古怪,亦是没有解药。
可偏偏纪敬意极擅钻研各种毒-药的解药。就连噬心的解药都可被他研制出来,又何况区区玄炎散?
虽玄炎散对人体无害,纪敬意还是将解药研出送来给姬无镜服下。
纪敬意毕竟是医者,即使当初在宫中被用了重刑奄奄一息,可经过这一年的调养,又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纪先生。」姬无镜身体前倾,「有没有计画多收一个徒弟?」
纪敬意不解其意。
姬无镜狡猾地挑起狐狸眼,笑了。
从这一日起,他竟跟着纪敬意开始学医,专攻避讳的妇科。
这一日,纪敬意又来府,教姬无镜医学知识。
听着丫鬟的窃窃私语,顾见骊弯起唇,已然猜到姬无镜所意。
她亲自将纪敬意迎进来,随口问:「纪先生今日来得晚些。」
「是。今儿个一早陛下将我召进了宫中。」
顾见骊赶忙问:「可是陛下不舒服了?」
「不是。」纪敬意急忙摇头,「陛下询问可有治跛脚与哑嗓之法。」
顾见骊微怔,顿时明白姬星漏这是给温静姗寻医治调养之法。顾见骊心中一暖,顿觉欣慰触动。
她亦问:「那依纪先生来看,可能医治?」
纪敬意叹了口气,道:「正贤太后的嗓子是被故意熏哑,若说恢复曾经自然是不能,不过改善倒是不难。而她的腿坡了有些年数,已然无法痊癒,不过倒是可以治好阴雨日的酸痛。」
顾见骊轻轻点头。如此这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转眼又是一年。
长生与季夏的儿子已经会说话了,长风也如愿娶到了芫顺。
到了这一年顾见骊的生辰日,姬无镜探入她寝衣的手摸过她的盆骨和耻骨,扯起唇角,笑了。
「笑什么?」顾见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她刚刚睡醒,尚有些迷糊。
姬无镜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顾见骊的眉心,说:「咱们的小囡囡可以来了。」
两个月后,顾见骊开始嗜睡,想吃甜食。
姬无镜诊她的脉,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见骊急着追问:「她到底来没来?」
姬无镜收回手,他捧起顾见骊的脸,轻轻去吻她的额头,说:「来了。」
顾见骊变得每日离不得糖块,十锦阁的糖果源源不断送进来。
姬无镜便买下整条街的住宅和商铺,改成糖铺,将整个安京城的糖果师父安置到这里,日日给顾见骊变着花样地研做糖果,让她每日吃上不同的糖。
糖吃多了对身子不好,姬无镜又让这些糖果师父在糖果的原料上花了心思,让这些糖果是糖,也不是糖,不会伤了身。
顾见骊自有了身孕,变得嗜睡嗜甜,旁的害喜症状倒是没有。
炎炎夏日,阳光从小轩窗温柔投落在她的身上。她剪断线头,手心抚过红色的衣料。
明明早答应过姬无镜要为他做一身合他身量的裙装,可眨眼几年过去,他已为她学了一手绣功,亲自给她做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嫁衣,她却没能给他的裙装做好。如今有了身孕,她懒倦下来,倒是忙里偷闲,将这红色的裙装给姬无镜做好了。
顾见骊侧首望向窗外大好的日光,说:「想出去走走。」
「叫声好叔叔,就陪着你。」姬无镜将她的青丝缠在指上漫不经心地把玩。
顾见骊瞪他一眼。
姬无镜笑,已经下了罗汉床,在顾见骊面前蹲下来,给她穿上鞋子。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的手站了起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隆起的腹部。如今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
「不好看呢。」顾见骊蹙眉抱怨。
「咱家有一个美的就行了啊。」姬无镜说,「反正你也一直不如我好看。」
於是,姬无镜为了证明自己比顾见骊好看,也为了逗她欢喜,亦或是本就因为顾见骊拖欠了几年的裙装终於送到他手上。他陪顾见骊出门时,穿上了顾见骊给他做的红裙。
引得街头巷尾人人惊愕,偏偏他的容貌竟能完全撑起这身红裙,妖异之美入魂,却并不显女气。
携手走进糖果街的两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俨然已活成安京的一道传奇。
十月初二,顾见骊开始阵痛。阵痛不过小半个时辰,便生了。
许是孕期姬无镜给她仔细调理过,竟是一点苦楚不曾吃。
听着婴孩的啼哭,姬无镜急着问:「是不是闺女?」
「是,是位千金!」产婆早听闻姬无镜对闺女的执念,这才眉开眼笑地报喜。
姬无镜笑了。他走进屋内,俯下身,轻吻顾见骊的额头,望着她的眼睛,说:「听说咱们有小囡囡了。」
顾见骊弯着眼睛,轻轻颔首。
姬无镜这才去看躺在顾见骊身侧的女儿,小家伙皱巴巴的一团,五官没有长开,瞧不出什么来。姬无镜望着女儿的脸,眼前浮现一个极像顾见骊的小女儿栽栽歪歪朝他走来,伸出手臂要抱抱的画面。
小囡囡满月那一日,满朝来贺。
姬无镜不经意间瞥见小囡囡的脸,却整个人愣住了,他仓皇后退两步,惊惧道:「这是谁?」
顾见骊瞪他:「你别吓到她!」
「她怎么一点不像你,长得这么丑!」姬无镜慌了。
顾见骊亲亲小囡囡的脸颊,温柔地说:「才不丑呢。我的小囡囡天下第一好看。」
姬无镜双唇颤动,僵在那里。
他们的女儿一点不像顾见骊,完全继承了姬无镜的五官轮廓。
顾见骊怀里的小女娃看向姬无镜。
不知为何,姬无镜觉得这眼神有些眼熟。
后来,小囡囡磕磕绊绊地走路不小心跌倒爬起来时,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
姬无镜心中一凉,顿时明白为何眼熟。
面前的小东西俨然是个翻版的他。
香香软软的小囡囡抱着他撒娇的未来,俨然不可能了。
姬无镜叹了口气,回屋去寻顾见骊,让顾见骊向他撒娇了,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