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口中的杨羲就是杨三公子的祖父,也是刚被削了爵位的原庆元伯。
端木宪闻言难掩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皇帝从棋盒旁拿起一个葫芦形荷包随手扔给了端木宪,端木宪下意识地接住了荷包。
这是一个以青莲色绸布缝制而成的荷包,绣着精致的并蒂花图案。
之前在尚书府,他就已经让端木纭把这个荷包的样子仔细地画给他看过了,所以端木宪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荷包,却已经能够确信这就是那个杨三公子从小贺氏手里得的荷包,没想到杨羲竟然直接把荷包呈到了圣前,杨家行事委实已经没脸没皮了!
皇帝看着端木宪复杂的脸色,淡淡地又道:“端木爱卿,这是你家长孙女的荷包吧?你也别说是杨家故意偷走荷包,一个姑娘家的荷包哪有这么容易遗落!是不是这对小儿女彼此有情在先,但是你现在不想认了?!”
毕竟如今杨家落魄了,就算是端木家后悔不想认下这门亲事也是人之常情,这类的事情无论在民间还是在戏本里,也没少见。
端木宪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回若非是有四丫头的提醒,端木家恐怕就要落到被动的地步了!
端木宪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俯首认错道:“皇上,这一切都怪臣治家不严,臣有罪。”
此时此刻,端木宪也顾不上岑隐就在一边,一五一十地把小贺氏有意让端木纭与杨家结亲,端木纭不愿,小贺氏意气之下从端木纭那里偷了一个荷包想要用它来造成既定事实,谁想到那只荷包竟然是端木纭无意中捡来的,还是小贺氏的亲女端木绮的荷包……
说完其中的内情后,端木宪惭愧地叹息道:“家门不幸啊,让皇上见笑了。”
家丑不外扬,可是事情既然走到这个地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况且这也不仅仅是家丑,小贺氏是皇帝的亲表妹,这件事怎么都不会闹大……
事到如今,他必须把自己从这件事中彻底摘出来,才能把端木家的损失降到最低。
只是弹指间,端木宪已经是心思百转。
他维持着下跪作揖的姿势,继续道:“皇上,那荷包上除了正面绣了并蒂花外,在荷包内衬的角落里还绣着一个‘绮罗’的‘绮’字,这是臣的二孙女的闺名,而臣的长孙女闺名是‘纭’。皇上只要打开荷包一观,就知臣所言非假。”
说着,端木宪就用双手把荷包高高举起,送到皇帝跟前。
皇帝微微挑眉,眉眼间难掩惊讶之色。
他做了个手势,就有一个小內侍接过了那个荷包,解开抽绳,往里面一看,就对着皇帝微微点头,表示端木宪所说属实。
皇帝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原来这其中的内情竟然是如此曲折。虽然荒唐,倒也是合理。
也是啊,端木宪在朝中一向与杨家并不亲近,这后宫里,杨惠嫔也总说端木贵妃仗着份位高欺负她。
他就想嘛,端木家怎么会想到和杨家联姻?!
原来是尚书府内宅不宁之故。
端木宪随驾秋猎,离府一个多月,没发现府里妇人们的小心思也算正常……说来他这个表妹小贺氏行事还是荒唐了些!
皇帝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随意地挥了挥手道:“端木爱卿,你先退下吧。”
“是,皇上。”
跪在下方的端木宪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背后早已经汗湿一片。
这次差点因为无知妇人给府中惹上大祸!哪怕最后皇帝相信了他的解释,但是不管怎么样,肯定在皇帝面前留下了他治家无方的印象,自己的仕途恐怕多少也要受点影响……
端木宪站起身来,稍微掸了掸衣袍,就退下了,只剩下门帘的珊瑚珠串还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
御书房里,很快就响起了皇帝幽幽的叹息声:“端木宪此人确实有才干,然治家却不行。俗话说的好,家和万事兴。”
这家不和嘛,难免也就事事不顺,否则,端木宪今日又何须闹到京兆府去!
岑隐看着棋盘,沉吟思索了许久,终于落下了一粒黑子,似有几分唏嘘地接了一句:“端木大人忙于户部之事,自然是管不到那等内宅小事……”
皇帝的注意力也回到了棋盘上,又落下一子,想起最近端木宪为了开海禁的事,可说是鞠躬尽瘁,又叹道:“端木宪确实劳苦功高……说来此事也不能都怪他,也是朕那表妹不懂事……该罚啊。”
皇帝虽然口口声声说小贺氏该罚,可是他身为天子怎么也不可能下旨去罚一个女眷。
御书房里,又静了一瞬。
窗外,阵阵寒风吹拂着,吹得庭院里那凋零的白杨树枝叶摇曳,簌簌作响,似是转眼间,就入冬了,万物萧条。
须臾,岑隐方才再次开口问道:“皇上可是要弃了杨家?”
皇帝沉默了,抬眼看着窗外那随风摇摆的白杨,看似衰败,下方粗壮的树干却是稳如泰山地扎根于土壤中……
岑隐微微一笑,颊畔一缕墨发随风飞舞,那魅惑的眼眸中透着潋滟的流光。
“既然杨家还‘有用’,依臣之见,不如就‘成全’了这对姻缘。”岑隐不紧不慢地说道,“一来,让杨家知道他们并未失宠,以安其心;二来,也是给端木尚书提个醒,内闱不修,乃是乱家之源。”
岑隐所言也不无道理……皇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似是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杨羲口口声声说要娶的是端木家的嫡长女……”
皇帝的眼前不由浮现端木纭那张明艳的脸庞。
“皇上,”岑隐慢悠悠地再落下了一粒黑子,半似开玩笑地说道,“这若是赐婚端木家的嫡长女,臣就怕端木尚书明早又要来哭了。”
顿了一下后,他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句:“事由何起,就该由何终……”
话语间,岑隐的嘴角翘得更高,那张绝美的脸庞愈发艳色逼人,那神情仿佛在说,既然是端木家二房的夫人惹出的事,又何故让长房的孤女来承担?!
正是这个理!皇帝微微颔首,赞赏地看了岑隐一眼,还是他知自己的心意。
端木宪做事一向勤勉,户部也少不了他,当然不能让他寒心。
这道赐婚一是为了安抚杨家,二是为了给端木宪一个小惩以示警戒,既是如此,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把端木家的嫡长女嫁出去了?!那就罚得太重了。
皇帝半垂眼帘又思忖了片刻,就抬眼吩咐道:“阿隐,你亲自跑一趟端木家吧。”皇帝的眼神与语气皆是意味深长,打了一鞭子,总要再给颗糖!
“是,皇上。”岑隐镇定从容地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作揖领命,留下那残局静静地躺在窗边。
半个时辰后,岑隐就拿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从御书房里出来了,外面已经是金乌西沉,彩霞满天。
岑隐带着一众天使浩浩荡荡地自宫门飞驰而出,一路往着权舆街的方向策马奔驰,瑟瑟寒风呼啸而来,像刀子般迎面刮在脸上。
一行人在在夕阳彻底落下前,来到了尚书府。
门房立刻开大门相迎,又派人去通知各房的主子,庭院里、屋子里的一个个灯笼陆续被点了起来,灯火通明。
端木宪率先赶到了前院的承明厅接旨。
他从宫中回府后,再细思宫里发生的一幕幕,这一个时辰来,心里始终是有些不安,心就像是悬在半空中似的不上不下。
虽然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已经跟皇帝一一禀明了,皇帝似信了,也有几分动容,却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君心难测啊,不到最后,谁也不能确保圣心会偏向何处!
“岑督主。”
端木宪一看坐在承明厅里来传旨的天使竟然是岑隐,心惊不已,心底的担忧更浓了。
“端木大人。”岑隐放下茶盅,含笑站起身来,对着端木宪拱了拱手,态度看着很是随和。
“真是有劳督主了!”可是端木宪却不敢大意,客气地对着岑隐拱了拱手,又请对方坐下,令下人再重上一壶龙井。
二人颇为和乐地寒暄了几句,说话间,府中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包括太夫人贺氏与各房的子孙,男女老少皆是盛装打扮。
他们看到岑隐,心里也是一惊,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言。
待家里人都到齐后,便由端木宪带头跪在光鉴如镜的青石板地面上,其他人也随后跪了下去,皆是矮了一身。
端木绯和端木纭是小辈,又是女子,跪在了最后一排。
岑隐站在最前面,从一旁的小內侍手里接过那道明黄色祥云纹绫锦的圣旨,“啪”地打开,就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有德,成人之合,兹闻户部尚书端木宪之孙女端木绮知书达理,恪恭久效于闺闱,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杨旭尧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二人可为佳偶。着有司择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钦此!”
这一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听得下方跪地的端木家众人差点没跳起来,面色各异,但终究还是没有人敢出声。
厅堂里,只有岑隐那阴柔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明明不轻不重,却像是闷雷般响彻在贺氏和小贺氏的耳畔……
小贺氏如同那风雨中的残叶般摇摇欲坠,差点就没晕厥过去。
圣旨已下,便是天恩,没有人可以抗旨不遵!
大概也唯有跪在最后一排的端木绯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起来。且不论皇帝到是何用意,她的姐姐总算从这件腌臜事中彻底脱身,再无后顾之忧。
端木绯抬眼朝岑隐的方向飞快地看了一眼,正好与岑隐四目交接,岑隐对着她微微一笑,似乎在示意她宽心。
“臣接旨。”
端木宪高抬双手,恭敬地接过了圣旨,然后站起身来。
他身后的端木家人紧接着也纷纷起身,浑身无力的小贺氏几乎是被一个丫鬟搀扶起来的。
端木宪上前了一步,对着岑隐客气地赔笑道:“真是劳烦督主了。”
“分内之事而已。”岑隐勾唇一笑,明艳如牡丹盛放,令得一屋子的人黯然失色,“本座还要回去向皇上复命,就先告辞了。”
“我送送督主。”
端木宪把圣旨交给了一旁的小厮,亲自把岑隐送出了承明厅。
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夕阳落得更低了,外面的天色又暗了不少,空中的云层半明半晦,黑夜马上就要降临了。
端木宪见四周无人,便试探地问道:“岑督主,这赐婚……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的圣心到底是喜,还是怒?
岑隐信步往前走着,一双乌眸潋滟夺目,薄唇轻启道:“端木大人且放宽心,皇上明白大人的一片忠心,对大人也是寄于了厚望。此事一来是小惩大诫……”岑隐的声音渐低,隐晦地提点道,“二来,杨家虽辜负了圣意,但罪首已罚,皇上仁慈,余者也不想追究。端木尚书身为臣子,理该‘为君分忧’。”
端木宪眯了眯眼,一下子就心领神会。
“为君分忧”?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帝还有要用到杨家的地方,才会用这门赐婚来暂时安抚。所以,皇帝在这道圣旨中,只含糊地说“着有司择吉日”,却根本没有提哪一年或者哪一月……如此看来,待到日后时机合适之时,许是能够解除这桩婚约。
哎——
端木宪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半口气。
哪怕将来能够解除婚约,端木绮的名声也不再是白璧无暇了,日后亲事肯定会受到影响。然而,这个时机上,却也顾不得这些了,毕竟此事端木家亦有过,皇帝这是略施薄惩以示警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家就只能受着!
想明白后,端木宪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端木家总算是过了这一关了!
“真是谢督主提点了。”端木宪拱手谢过岑隐,神情之间更为殷勤恳切,“以后还请督主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两句,替在下周全一二。”
“大人客气了。”岑隐云淡风轻地一笑。
话语间,二人就来到了仪门处。
随行的內侍和马匹都还候在原处,岑隐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匹高大矫健的红马前,捞起马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随意地抖了抖马绳,胯下的红马就打着响鼻踱起了步子,迫不急待地想朝大门的方向而去。
忽然,岑隐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拉住了马绳,俯首看向端木宪,笑着提醒道:“端木大人,内闱不和乃是乱家之源。”
俯首时,岑隐那墨黑的乌发顺势倾泻而下,整张脸庞就笼罩在黄昏的阴影中,唯有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黑眸流光溢彩,偏阴柔的气质让他哪怕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也不似烈阳,更像那朦胧夜色中的一轮幽月。
“皇上已允了柳首辅致仕,开年后,柳首辅就会离京回乡。……大人切记内宅无小事,不可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