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一场忙活,郑丰收也没工夫跟爹娘商量请六叔来的这个事儿,不过他一直挂心着吴氏,所以此时他看着大家都要回屋去歇了,便连忙说道:“爹,你白天时不是说请六叔来给吴氏瞧瞧吗?我看……”
“看啥看?”已一只脚迈进堂屋大门的孙氏倏然回头,就像是被扯了尾巴毛的老母鸡,跳将起来,扯着嗓子便骂道,“就你多事儿!都已经在屋里挺了半天了,吃了两鸡蛋不够,连饭都是人捧了进去伺候的,你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就你媳妇娇贵,怀个娃就动不得累不得,哪家媳妇跟她似的见天儿要请大夫?我看她能生出个什么棒槌来!”
焦灼了半天,再加上又累又乏又心不安的郑丰收听到老娘口中这些刻薄的话,越发觉得怒火高涨,当即忍不住的朝孙氏吼道:“怎么就事儿多,怎么就娇贵了?吴氏她肚子里怀了两个,两个!那能跟寻常人一样吗?她一个人担着三个人的份,却连粥都喝不饱,六叔都说她身子亏得厉害,再不补补怕是熬不住,还得吃几贴保胎药才成,更受不得累。娘你心疼手上那点银子,却是要看着我绝后啊!不止绝后,还要眼睁睁看着我当个鳏夫!”
孙氏被郑丰收这突然的发怒吼得一愣,紧跟着脸色大变,当即拍着大腿坐到了门槛上哭喊了起来,“哎呦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熬着心血的拉拔大儿子,却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这是在挖我的心呐!”
说着就“砰砰”的捶起了她自个的胸口。
郑玉莲冲过去扶她,一边又冲着郑丰收说道:“三哥你这是干啥呢?瞧你把娘给气的!还不快跟娘赔罪?不就是怀个孩子嘛,是女人就没有不会的,三哥你值得为了那么点事儿惹娘生气吗?”
郑大福顿时脸色一黑,怒道:“住嘴!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该说的话?”
郑丰收则冲着郑玉莲冷笑,“小妹这话我记住了,等你往后嫁人生孩子了,最好能啥都顺顺利利的,不然可别哭着回来找哥哥给你去撑腰!不过你一个在家里啥事不干的,倒是有脸隔三差五的偷偷吃上两个鸡蛋,瞧把你给养得白白净净的。”
老爷子的脸更黑,孙氏也是徒然放声大哭了起来,“良心都叫狗给吃了啊!你这是为了媳妇就不要娘,连亲妹妹也不顾了!”
郑丰收握紧了拳头,阴恻恻的看了眼郑玉莲,却并不接这话,只说:“我起早贪黑的干活,到头来却连想给怀了身子的媳妇请个大夫都不能够,眼看着就要绝后,这过着还有个啥意思?大不了,大不了我就分家不在这儿过了!”
“啪”一巴掌重重的落到郑丰收脸上,郑大福气得眉毛都颤抖了,指着郑丰收便怒道:“混账东西!只要我还活着,这个家里就没你说话的份儿!”
从闹起来开始就一直无措的站在边上看着的郑丰谷见此再也忍不住,忙冲了上去扶着摇摇欲坠的老爷子,宽慰道:“爹你快消消气,老三他肯定不是那意思。”
转头又朝郑丰收说道:“有啥事不能好好说的,非要闹腾?咱一家子人,说啥分不分家的?”
其实郑丰收喊出那两个字之后就有些后悔了,此时又听得二哥劝,也就顺着下了坡,只是想要跟往常似的扯出个笑脸来却是怎么也办不到,只看似乖顺的对老爷子认错道:“爹您别生气,我这也是急坏了才胡说的一句浑话,可当不得真。”
郑大福深吸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再抓着这个事儿不放。然而哪怕郑丰收及时的收口又认错了,他的心里头却依然沉甸甸的。
分家?
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个时候从这个向来最是精怪的小儿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即便只是在他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心思急转,随之疲惫的挥了挥手,郑大福说道:“行了,往后不可再有这样的念头,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顿了下,又说道:“今儿这事,是你娘不对。不过今日也晚了,你明日一早再去请你六叔来给你媳妇瞧瞧,该歇息歇息,该吃药就吃药。”
郑丰收此时听到这话,却不知为何并不觉得有多高兴。但这是好事,且是他所求,自当是立即就应了下来。
孙氏半靠着郑玉莲坐在门槛上,满腔的怒火还没有消散,以至于脸色依然扭曲,狠狠的瞪着郑丰收这个不孝子。
不过郑丰收那么一闹,她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慌,便没有再闹腾,只终究心火难泄,拍着腿骂了一句:“丧良心的白眼狼,老天爷迟早落个雷下来劈了你!”
话音未落,忽见天边有白光闪了一下。
一院子的人都是一愣,然后抬头看天,后又齐刷刷的看向了孙氏。
恰在此时,一阵雷鸣紧随着滚滚而来,然后在他们的头顶轰然炸裂。
大地都似乎被炸得震了震,孙氏和郑玉莲更是尖叫着直直的从门槛上蹦了起来,却又不知谁绊了谁一下,还没站直就往后仰倒,直摔进了门槛里头。
“啊——”
“哇——”
也分不清谁先谁后,这边的云梅也被吓得大哭,一头扑进了身旁云桃的怀里,紧紧拽着衣服不敢抬头。
然而满院子的人却都顾不得她了,皆都抬头张望着天空。
那一闪一炸就像是个开始的信号,电闪雷鸣骤然频繁,狂风也紧随而至,刚还漫天的繁星眨眼间隐没到了云层之上,天地刹那间暗黑如浓稠的墨汁。
云萝抬头看着似要将天空都撕裂开来的又一道霹雳,目光晦涩。
隔壁的大牛嫂子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我的个老天爷!这可真是不给人留活路啊!”
那声音几乎是紧贴着两家之间的那一面墙壁,不用去看便可猜到,她刚才肯定贴在那后头听这边的热闹了。
云萝瞬间回神,就又是那个淡定的小姑娘,捏了捏瞬间靠到她身边来的郑小弟的耳朵,又扯了下另一边的郑云萱,说道:“二姐,歇了吧。不管下不下雨,明天都还有得忙呢。”
云萱怔怔的点头,忽又轻叹了一声,颇有些忧心忡忡。
可这并不是她能改变的,倒不如想想过后该怎么补救才好,于是也就顺着妹妹回屋去歇息了。
进屋前,就着闪电的光芒,云萝不自觉的看了三叔一眼,对于他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分家”两个字真是相当的在意。
虽早了些,也没得到什么结果,但也算是微微的掀开了一点口子。
是个好现象。
云萝姐弟三人进了屋,云桃也紧跟着拉了云梅进她们的屋里去了,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摔进了屋子里面,被门槛磕了腰,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能站起来的老太太和郑玉莲。
这一摔一磕,大概是真磕得有些狠了,除了一开始那一声被雷声抢了风头的尖叫之外,那母女两个翻倒在地上,竟是痛得岔了气,一时间谁都没能发出个声来。
直到小的几个都进了屋去,郑玉莲才终于缓过那一口气来,“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孙氏却终究年纪大了些,也磕得更厉害些,好半天没缓过气来,只大张着嘴,脸都憋紫了。
郑六爷终于还是顶着狂风和霹雳,被大半夜的喊了出来。
要说孙氏和郑玉莲最近还真是有点儿多灾多难,寻常人家几年都难得请一回大夫,这两个人却在短短一个多月里接连请了三回。
本已经回房的云萝几人也都重新出来聚集到正房,心不在焉的看着大人们焦躁忙碌。
大雨终于落下,一开始就是“哗啦啦”的扑盖而来,伴随着激烈的电闪雷鸣,声势骇人。
狂风呼啸,几乎要将头顶的黑瓦都掀了起来,隐隐的,还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人声呼喝。
云桃不知何时挪了过来,望着门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又有一道紧接着一道的忽闪将瓢泼大雨映照成漫天的水雾,向来张扬的小脸上也难得的出现了惊惧之色。
“三姐,这是老天爷发怒了吗?”
云萝转头看她,又低头看了眼紧挨着她的小文彬,特淡定的说道:“天上的雨水都是有数的,咱这儿这么久不落雨,天上的雨水要么落到了别的地方,要么就积攒着,到现在一次性全都落了下来。”
云桃懵着脸,似懂非懂的点头。
文彬则越发紧挨了过来,抬头怯生生的问道:“那为啥要打雷呢?难道不是有人干了坏事,老天爷在打雷惩罚他吗?”
那是有人在渡劫!
云萝及时住口,又思索了下,用尽量简洁的话语解释道:“地上的水在太阳的烘烤下化成水汽升腾到了天空,水汽与天空中的灰尘等物相遇就会凝结成一团,就变成了云,云团越大,说明那里面的水汽越多,当多到云团承受不住的时候,那些水就会从云团里落下来,就是雨了。”
“哦~”不止小的两个弟弟妹妹惊叹,就连云萱都在不知不觉中听住了。
文彬又扯了扯她的手,“那,那打雷呢?”
云萝便继续保持着淡定:“你瞧那天上的云都是一团团的,当两团云相遇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发生了碰撞,碰撞自然就会有声响,那就是你们现在听见的打雷声。”
云桃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疑惑问道:“三姐你唬人的吧?水怎么能飘在天上呢?还藏在云里。云软绵绵的,怎么藏得住水?”
而作为小迷弟的文彬却觉得他三姐姐说得真是对极了,当即反驳道:“天上没水的话,那这雨又是从哪来的?”
云桃一噎,伸手就要去拧他的小嘴。
屋里顿时闹成一团,几个乱窜的孩子,加上叠放在堂屋里的一筐筐谷子,差点将看诊结束后从西屋里出来的郑大夫给绊倒了。
郑大福本就心情不好,见此更是沉了脸色,冲着堂屋里那几个忒没眼色的小东西斥道:“一天到晚的就晓得胡闹,这是能让你们胡闹的地儿吗?”
倒是郑六爷半点没生气,还弯腰将冲到他脚边把他绊了个趔趄的文彬扶稳当了,然后笑呵呵的问道:“这是在玩什么呢?玩得这么高兴。”
刚被骂得缩了肩膀的文彬当即又挺直了背,乖巧的喊了一声:“六爷爷。”
那神情,竟是比面对郑大福的时候还要更亲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