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稀罕啊!
说到底,还是她对卫瞻的那点子好感太过浅薄,浅薄到完全不能和现在简单平淡的小日子相提并论,浅薄到远没有答应交付终生的程度。
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卫瞻大婚迎娶旁人,她会不会难过?如果分别之后今生再不得见,她会不会相思垂泪。思来想去,也不过是唏嘘两声,继续种她的花雕她的玉。日后若侥幸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日举案齐眉儿女绕膝,若遇不到情投意合的人,她便一辈子都做潇洒的梅无。
其实霍澜音更不明白的是——为何卫瞻不愿意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究竟是情深难舍,还是从未被人拒绝的不甘?
心中乱如麻,霍澜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想法摆出来,总能理顺自己想要的东西。
长长的工作台上摊开一张张白纸,那些雕玉的工具反倒被她随意放在地上。霍澜音握着笔,回忆当初在西泽时背诵的地图。当初她策划逃跑路线,最初除了丰白城也是有些其他的备选。
“真的又要走了?”莺时坐在霍澜音对面帮她磨墨。
“天下人皆知大殿下此时在西荒,他这番孤身一人过来自然是隐匿行踪,没有多余的人手。今日霍佑安离开,很难再借助军中力量。他只是一个人,我们要再逃,很难被他追到。”霍澜音顿了顿,“而且,若再跑一次,他未必会再追来。他这次追来很大的可能性是因为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死,是不是骗了他,恼怒的情绪占了大头。”
莺时欲言又止。
霍澜音眉心轻蹙,有些犯难:“当初制定逃跑路线时,之所以选择了丰白城,一是因为这里是玉城,可以借助我梅无的身份谋生。二是因为这里过往商贩云集,并不排外。若是其他的地方,恐怕都不能如这里舒心。”
霍澜音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地方。思索着这个地方太远,那个地方排外。默默在一个个地名上画了叉。
莺时终于忍不住,苦恼地说:“姑娘,咱们一定要走吗?我是觉得大殿下对你挺好的……不不不,我不是说他对姑娘好姑娘就要对他死心塌地的,毕竟王家表少爷对姑娘也很好呀,你又不能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人分给他们两个!我只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大殿下更坏一些呢?如果他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
毛笔上的一滴墨滴在白纸上,迅速晕开。霍澜音看着晕开的墨迹,眼前浮现她第一次遇见卫瞻的情景。那个雪夜,那个昏暗无光的床榻之上,还有灯火通明时,他一身玄衣,将她剥光举灯细瞧。
“他的长相并不重要。”
毕竟在她做药引的那一百日中,她本来就信了传闻,在她勾引他时,只当卫瞻丑陋如兽人。
“可是、可是……我只是在想如果大殿下不仅是长得丑,还很坏很坏那种呢?就像戏本里说的那样坏。不会护着姑娘,追兵来了把姑娘推出去挡刀!如果有人看上姑娘,他就把姑娘送人!还会动不动就打人杀人,要姑娘的命!”
“那就先杀了他。”霍澜音抬眼看向莺时,目光坚定。
对上霍澜音的目光,莺时吓了一跳,手中的墨条脱手,溅起的墨汁落在她白白软软的小脸蛋上。
“他、他……他是太子啊……我……我只是觉得大殿下对姑娘也不算太坏,所以说姑娘的运气也不算太坏……”莺时语无伦次。
“若真是运气好,便不用做这劳什子药引。再言,我不信运气,只信自己。”霍澜音拿着帕子温柔去擦莺时脸上的墨点,“莺时,你要记住,人活一世不要自囚于条条框框中。古人常言人定胜天,这句话被人说得多了,反倒没人信。”
莺时茫然地望着霍澜音,想了好一会儿,才疑惑不解地说:“姑娘这话的意思是要为自己考虑,可姑娘总是能舍了命去救人。我不懂,真的不懂……”
“与人为善心甘情愿舍命相救是一回事,用条条框框来要求我们必须牺牲是另外一回事。”霍澜音顿了顿,“莺时,你也是。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不要总觉得自己是低一等的奴仆,你不仅是我的丫鬟,你还是你自己。”
“我就是姑娘的丫鬟,命都是姑娘的!”莺时五官揪起来。
霍澜音笑着摇摇头,说:“傻孩子……”
这世间没有感同身受,若是以前的周澜音自然不懂这些道理。不到一年而已,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闺中无忧的周澜音,懂了太懂以前永远不会懂的道理。可她也还是她,那颗赤子之心永远不会变。
霍澜音熬了个通宵,终于敲定了离开的路线,不由松了口气。
她让小石头悄悄将她这半年雕的玉饰拿去卖掉,又让冯婶和莺时去卖了家中囤积的香料。然后她加快动作雕磨卫瞻的扳指。
她不能让卫瞻起疑,偶尔还是会去不二楼,不过却只是接一些简单的小单子,甚至不接单。
当她终于将卫瞻要的扳指雕完,并没有立刻交给卫瞻,而是放在小石头那里。又过了三日,她才让小石头带着那枚扳指送去给卫瞻。
卫瞻看着门口的小石头,面不改色地问:“她没有亲自过来?”
“是。”小石头咧着嘴笑,“我们姑娘今儿个接了个急单,就不能亲自过来了!不过她说了,您要是有哪些地方不满意告诉我就成,我会都记下来,拿回去让她再……”
“砰——”
小石头的话还没说完,卫瞻关了门。他转身走进屋内,一脚踢开挡在身前的椅子,径直走到床榻,随手将小盒子往床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
半晌,他捡起扔到一旁的小木盒,推开搭扣。
——盒子并没有被推开。
卫瞻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拇指。拇指直直的,没有丝毫弯曲。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的右臂无力地垂下去。更可怕的是,他没有知觉。
他随手拿来床头抽屉里的匕首,在右臂上划了一道。黑色的血液流出来,染脏了雪衣。然而,他并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
卫瞻的心沉下去。
他立刻起身,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把右手放在膝上,然后运功逼迫体内阴阳咒的邪魔之力。
因为药蛊的缘故,药物的作用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效果。他坚信世间本无邪功,在于练功之人。如训马,再偏邪的功法都可以被人炼化,只要人的意志和力量足够强大。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将这邪门的阴阳咒变成可控制,而不是凭借药物或其他外力将体内练了多年的阴阳咒驱至体外。
效果自然是有的。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体内力量在变强,他也可以控制那股邪力,使其为他所用。而且自从他可以控制这股邪力,他亦许久不曾再失去神智般发作。
但是,他虽然可以控制了体内绝大多数的阴阳咒邪力,却仍有一小部分是他暂时无法压制的,只好暂且驱至右臂,天长日久每日炼化,总能尽数消磨为己用。
“让之,你好好学这功法,日后必然武为第一,无人争锋。母后会以你为骄傲……”
眼前浮现皇后的眉眼,卫瞻眼眸不安转动,体内的功力忽然紊乱。他睁开眼,一口黑血吐出来,染脏了身上的缎衣。
卫瞻大口喘息了几声,额上已沁满了汗水。他略显疲惫地拿来帕子擦了额上的汗水,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色如漆磨的右臂,稳了稳心神,重新打坐运功。
又过了两日,卫瞻忽然发现霍澜音并没有再去不二楼。她并非每日都去不二楼,但是每隔三日左右,总要去一趟。
卫瞻算了算,她已有五日不曾去过不二楼。
“不对劲……”
卫瞻顿时变了脸色,赶去冯家。他推门,院门是锁的。他连敲门都懒得,一脚将院门踹开。老旧的木门晃了晃,差一点脱落下来。
冯家一家四口从屋里出来,见到卫瞻,并没有太过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