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 / 2)

天恩 柳寄江 4524 字 14天前

仙居殿暖阁之中莲花托萼宫灯透出晕黄色的光亮,紫金嵌宝香炉吐着淡淡的安息香,阿顾挺直背脊坐在月牙凳上,手中执着狼毫笔,在泛着淡淡黄色的麻纸上写下一个个认真的大字。

姬泽从外朝进来,在暖阁外头向太皇太后请了安,服侍着太皇太后用了一盏核桃羹,瞧着时辰还早,便进了暖阁指导阿顾书法。

“你的笔力虽还有些不足,但看着架子已经是成了。”姬泽看过阿顾的大字,点了点头赞道,“日后缺的便是苦功,照着这帖子好好练一段日子,笔力便可练出来。便是日后真的想学簪花小楷,有了这般基础,也是事半功倍。”

阿顾点了点头应了,神色之间信服,“那我可以开始写真书了么?”

姬泽失笑,“怎么,你练大字练的不耐烦了,想要换练别的了?”

“没有,”阿顾脸色微红,摇头道,“我知道大字基础要大好,不能松懈,倒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只是确实有些想先开始写些别的字体了!”

姬泽想了想,“真书你可以开始练了,只是大字还是不能丢。真书取正大光明、结构匀称的笔意,最是适合初学书法的人练笔所用。你们小娘子笔力柔婉,大周真书三大家中,欧阳询用笔刚劲峻拔,不适合女子,褚遂良疏瘦劲练,也不适合初学所用,倒是虞世南上承智勇禅师的遗学,为王派嫡系,其书婉雅秀逸,外柔内刚,有沉厚安详之韵,适合你现在摹写。我在弘阳殿收着一本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帖》,明儿让梁七变给你送过来,你日后可照着摹写这张帖子。”

阿顾面上露出欣愉之色,“如此就最好不过了!”

姬泽见阿顾开怀,自己不知怎的,也有几分愉悦起来,“我再最后带着你写一个大字看看,你握着笔,好好感受我用笔的力道。”

阿顾点了点头,在案上笔架上取了一支粗豪大笔,在蕉叶冻砚池中蘸了墨,凝在麻纸上,姬泽站在她的身后,握住阿顾的手腕,带着阿顾在纸面上轻轻落下一点。

阿顾凝神静气,年轻男子玄色的衣袖伏展在自己手边,其上银色盘龙织绣张牙舞爪,气韵生动。阿顾静下心来,只觉得男子身上一股冲淡的熏香一直弥斥在自己的鼻尖。

一个漂亮的“永”字便出现在雪白的麻纸上,笔力清俊,神态峭拔。

“可体会到了?”姬泽问道。

阿顾点头,“嗯!”一双荔枝眸儿笑眯成了弯月牙儿。

姬泽谆谆道,“字是一个人的门面,虽是你在闺阁之中,但练好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姬泽嘱咐道,“就算开始摹写真书了,每天的大字依旧不可丢,减为一百二十张的量。日后我还是一道要查看的。”

阿顾闻着他身边的淡淡熏香,忽的问道,“九郎你熏的是佛手香?”

姬泽一怔,不由垂头看着少女。

稚弱的少女垂手坐在案后,肌肤雪白,略有不足之态,但眉眼精致,微微抬眸望着自己,色如琉璃的眸子中漾着柔和光芒。“我前些日子随太妃读书,太嫔教我辨识过各种熏香。”阿顾微笑着道,声音款款犹如枝叶上啼鸣的黄莺鸟儿,“这些日子你教导我书法,我总是从你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很是独特,清淡好闻,我觉得九郎身上的香颇似太妃给我说的佛手。只是有些拿不定呀!”

姬泽瞧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是少府特制的佛手香,因着是御用,旁处倒是没有的。”

阿顾就“嗯”的应了一声,又低下头来,唇角亦高高的翘起来,继续在面前铺开的麻纸上书写大字。一篇篇清丽略带妩媚的字迹从沾染墨汁的毫尖缓缓流泻出来。

第42章 七:春风复多情(之女子难为)

了结了一段心事之后,阿顾觉得自己的眉间心头都松垮了下来,执笔之间,手腕之间如有神助,写出来的大字落在麻纸上,连自己都觉得看着筋骨极正,笔力遒劲,光鲜亮丽。

“阿婆,阿婆,”她从暖阁中出来,扑到外间的太皇太后身边,“今日我的大字被圣人夸赞了呢,留儿是不是很棒呀?”

太皇太后饮了一口手边的丁香饮子,笑道,“是么?”抬起头来打量着阿顾一眼。

阿顾看着太皇太后似乎别有深意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瞧着太皇太后这个架势,似乎在专门候着自己。她怯怯问道,“阿婆,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开口道,“哟,听说咱们阿顾前些日子在东都大街上遇上刺客啦?怎么那些刺客不在你可爱的小脖子上拉一条线呢?”

阿顾脖子一缩,赖在太皇太后身上,撒娇道,“阿婆,我知道自己那天莽撞的,阿娘已经在和光殿把我从头到尾批判了一遍了,你就别再怪我啦!”

“哟,”太皇太后轻嘲道,“你还知道你有错啊!”

阿顾被她嘲讽的抬不起头来,强调道,“那是个意外,意外!我和阿娘不过是去那家茶肆尝尝蟹黄糕而已,谁知道他们会在一旁雅间商量阴谋诡计,又有谁知道这群人这么疯狂,会想到当街刺杀大长公主啊?”她扑到太皇太后怀中,摇着太皇太后的手,“幸好阿婆和九郎早有准备,才能够及时擒住这群匪徒,让我和阿娘免了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呀!”

盯着丹园之事的是姬泽,当日埋伏在一旁守着东都魏家的人手自然也是姬泽布下的。太皇太后并不关心姚良女,在这其中倒没有出过什么力,但是面对着面前可爱的外孙女儿的恭维,心情舒泰,自然不会将功劳出言推开独自让姬泽承受,哼了一声,“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你这个小淘气啊!”

“阿婆,”阿顾垂头丧气的低下头来,“我错了。我已经答应阿娘了,以后再也不会胡乱莽撞了!”她想着自己当日应承公主的话,只觉得心中有些不服气,只是公主对自己的慈爱自己都感受着,心中一直深深感谢,如何能够违逆了她的意思,做出她不高兴的事情来?

太皇太后看着阿顾这幅模样,唇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扬声道,“谁说不能再胡乱莽撞了,我老婆子倒觉得,你这次做的挺好!”

阿顾愕然抬头,瞧着太皇太后从紫檀罗汉床上起身,拄着凤头拐杖,意气风发道,“这人生在世上,哪有从不犯错的。只是犯错不要紧,只要记得在从前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以后不再犯就可以了。但若是因着一次错误就缩回壳里,不敢伸出头去去看外头的天空,就好比因为噎着不再吃饭,就不明智了!”

“阿婆,”阿顾仰头看着这样的太皇太后,觉得太皇太后身上光芒璀璨,如同一只凤凰,凤仪万千,她咀嚼着她的意思,心中有一些骄傲,又有一些惘然,“阿婆,我以为你会和阿娘一样,责我行动鲁莽,将自己陷于陷阱呢!”

“令月,”太皇太后第一次唤着外孙女的大名,执着阿顾的手,“你也别以为我就真的以为你一点错都没有了!是你的行为是有些莽撞,但我看重的不是你的这些错处。而是你的心算,和你敢于去做的勇气。”她瞧着阿顾,微微一笑,“你这般专注丹园的事情,你阿娘她们以为你只是喜欢姚良女,这才想要去查她的事情,我却知道,你是为了圣人。”

阿顾顿时一怔,太皇太后不愧为历经六朝的睿智妇人,竟然从她做的这些事情下头,窥出了她的真实心思。这些心思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阿娘虽然疼爱自己,却也没有看懂。却不想落在太皇太后的眼中,竟是如此分明。

“你做了这么多,可看明白了,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你信重?”

阿顾羞愧的低下头道,“是我想太多了,九郎他是个好人。”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投目望着乾元殿的方向,“圣人虽然冷情了一些,但对于他在意的人,是愿意花费心思庇护的。阿顾,”她注视着自己疼爱的外孙女儿,“女子在这个世上,总是要寻一份依靠,你父系不显,只能靠着母系,母系之中当家作主的便是圣人。”她的目光渐渐染上一丝锐利,扬声道,“所以,你必须要试着和圣人交好。”

阿顾听着太皇太后的话语,有些微微抗拒,颦起眉头辩解道,“阿婆,我是真心喜欢九郎,想要和他交好,没有那么多的额外心思。”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我也曾有你这样纯真的心思。心思纯真很好,阿婆也盼着你保着这种纯真,但若是只这么纯真,就不可以了。这座宫廷富丽高深,我原以为,你和你阿娘一样性子柔顺,却没有想到,你骨子里的烈性,倒比你阿娘来的深一些。你是你阿娘的骨血,我和你阿娘都会护着你。可是无论是我,还是你阿娘,都没法子护你一辈子。你的路,终要你自己去走。我原怕你不懂谋划,可到底,你还是太宗皇帝的骨血,终有一份姬家人的蕙质兰心!”

阿顾心中一酸,落下泪来,打在太皇太后华丽的裙裾上,“皇祖母,留儿谢过你。”

是,这太初宫中,她的前程如同一片锦绣,却也一片漂泊不定。

因着,她是公主的女儿,却不是皇帝的女儿。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就算再不得宠,整个宫城都是她名正言顺的家,而她呢?

宫城只是她的外家,说的尊贵些,她是皇帝的外孙女,外甥,说的难听些,这座太初宫再富贵堂皇,终究不是她的家,她虽然有着外祖母太皇太后的宠爱,却依然没有身份,只是寄人篱下。

宫城不是她的家,而她真正的家看起来并没有将她在乎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