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夫人注视着十二岁女童沉静淡漠的脸,忍不住想:当年的我,可远不如她。
琅琊,选对了人。
然而这个结论却令她心中越发不忿——凭什么?她被那女人胁迫,为如意门操劳半生,到头来却是为她的女儿做嫁衣么?
虽说琅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姬家,但姬家跟她,有杀母杀师之仇不说,还软禁了她父亲一辈子。
“我知道你很好,每次交给你的任务,无论多难,你都能完成。可你完成的越好,我就越从你身上看见琅琊的影子。她明明已经死了,可她的儿子女儿,却还活着,始终在我面前晃悠……”如意夫人回忆到这里,拈起秋姜的下巴,眼眸沉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我又讨厌你又可怜你,越欣赏你就越害怕你,所以,我一直没把如意门传给你。你……恨我么?”
秋姜摇了摇头。
“为什么?”
秋姜想了想,低声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也没那么喜欢姬家。”
如意夫人眼底起了一系列的变化,亮起来又暗下去,最后伸手将秋姜唇边溢出来的血丝擦掉:“原来如此……”
秋姜剧烈地喘息了起来:“姑姑,你能告诉我一件事么?”
“说吧。”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
门外,颐非紧张地盯着十余丈外的小楼,袖子里的手握紧松开,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这是你们设的局?为了从如意夫人口中套出四国谱的下落?”
“对。”
“我不明白……四国谱有那么重要?”
薛采也注视着那扇静悄悄的门,门紧闭着,如意夫人到底会不会上当,会不会告诉秋姜四国谱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四国谱对你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但对秋姜、对主人,非常重要。”
“为什么?”
“为了还债。”
“还什么债?”
“还姬家欠下的债。”
颐非重重一震。
薛采垂下眼睛,看着衣袖上的白泽图案,想起了那个人说过的话——
“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怎么割?”
“如意夫人的计划,名为‘奏春’,意指偷天换日,换四个皇帝。而我的计划,叫做‘归程’。”
“归程?”
“让离开的回去;让偏差的纠正;让一切回到原点。让程国重新成为程国,让姬氏重新成为姬氏。让如意门的每个弟子,得到原来的名字,返回他们的故乡。”
“这不可能做到!”
“我一个人不行,但有很多人帮我,很多人一起,甚至很多国一起,就有可能。”
“就算回去了,他们失去的童年不可能回来,他们受过的苦痛不可能忘记,他们杀过人的手不可能洗干净……那样的回去,有意义吗?”
“对他们,也许有,也许没有。”那人抬起眼睛,明眸如星光下的平静的大海,蕴着力量,却饱含温柔,“但对我,有意义。”
于是,在那个人死后,在时机成熟时,这个计划在薛采手上开始实施。
联三国之力,想要杀如意夫人也好,想要毁掉如意门也罢,其实都很容易。然而,想要安置如意门的三万弟子,想要让他们重新做“人”,想让一切不动声色地回到原点,却实在太难、太难了。
可是,白泽死士九百人,人人本应有名字。
孟不离焦不弃,也本有名字。
山水松竹琴酒,那些死去了的人的墓碑上,也该有真正的名字。
薛采经常会坐在书房中发呆,偶尔,化名阿秋的婢女会经过他窗前,一脸天真懵懂。那时他就会想:要不要唤醒她?
归程计划,若无这个人,只怕是不成的。
但若要她加入,就必须让她恢复记忆。
可公子当年没有。公子曾在图璧三年的一个雨夜赶赴玉京偷偷上了云蒙山,他在榻旁看着已经睡着了的秋姜,久久地看着,最终只是替她盖好被子,悄然离去。
他认为有他就可以了。他和品从目再加上成为新程王的颐殊,一定能将如意夫人逼入绝境,得到四国谱的下落。
他觉得他还有五年时间,足够完成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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