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信王府,礼部已安排了诸般仪程,今日由元靖帝带着婉贵妃亲自来道贺,自是格外热闹。喜堂里人影错综,脚步繁杂,谢璇被那一头的金银珠翠和宝石珍珠压得脖子都酸了,眼前遮着红盖头,也看不清那些幢幢人影,只能感受到韩玠的气息,叫人心安。
强撑着拜完天地,往洞房走的时候稍稍清静些,谢璇总算是舒了口气,伸手去扶了扶有些歪掉的沉重凤冠。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嫩白的手臂,她比以前稍稍丰腴了点,藏在大红喜袍里的那一段手臂便格外引人遐想。
韩玠这会儿没了顾忌,低声问道:“累么?”
“脖子疼。”谢璇小声嘀咕。
信王府的规模不算小,拜堂用的是正厅,洞房却还在后头,绕着游廊走过去,还有一程子呢。他有点迫不及待,躬身将谢璇打横抱起,“抱你过去。”
垂顺的盖头被掀起了一角,露出里面谢璇讶然的面容,旋即满面飞红,低声道:“放我下来!”
“这样快些。”韩玠目下尚未喝酒,脸皮却厚了许多,也不顾后头婆子丫鬟们诧异的目光,大步的往洞房里走。
整个信王府都浸泡在喜红的海洋里,游廊两侧都是红纸灯笼,旁边花树上点缀着红绢堆出的繁花,起伏交错的红绸里,满目皆是喜庆。谢璇借着韩玠步伐的起伏稍稍窥到外头布置,贴在他怀里的时候,气息灼热。
他的胸膛宽厚,比记忆里的更加结实有力。
那时候初初成婚,靖宁侯府的规矩更加宽松,韩玠也是从华堂上一路抱着她去了洞房,然后……心里忽然砰砰跳了起来,谢璇揪紧了韩玠胸前的衣裳,不自觉的有些紧张。
洞房之外已有人等候,韩玠将谢璇抱进去放在床榻,在她耳边低声道:“等我。”
外头还有宾客,元靖帝和婉贵妃也在,韩玠并不能逗留太久。
远远的依稀能听见外面的笑闹,芳洲上来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吃点糕点垫肚子。谢璇这会儿确实有点饿了,吩咐屋内的人先到外头伺候,再叫芳洲把凤冠取下来。头顶上的千钧大山移去,谢璇瞬间觉得松快起来,轻快的活动了下脖子,便先吃些糕点垫肚子,不过也未能尽兴——唇上还涂着胭脂膏子,万一花了被人瞧见,那可不大好。
这会儿宾客都在宴席上,谢璇难得清静,便取了个迎枕靠着眯会儿,吩咐木叶在外把风。
她今早四更天就被拖出了被窝,这一路顶着沉重的凤冠在轿辇里颠簸,确实是累得够呛,眯着坐了会儿便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被芳洲摇醒,精神立时又好了许多,连忙戴好凤冠盖头等着。
外头已经有一大群人涌了进来,便又是一套繁琐礼仪,待韩玠以金秤挑开盖头,谢璇才算是能彻底卸下那华丽又沉重的凤冠。眼眸微微抬起,看到同样华服覆身的韩玠,他今日精神昂扬,此时脸上罕见的有了醉意,想必是被人灌了不少酒。
韩玠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惊艳毫不掩饰。
谢璇同他对视了片刻,微微一笑。
如春花绽放,凤蝶萦绕,团团簇簇皆是锦绣丽色。
周围全是客套的夸赞声,这会儿来了不少亲近宾客,韩玠在不熟悉的女眷跟前大多严肃,此时也未多说话,接了酒杯递到谢璇手中。健壮有力的手臂与娇柔纤细的皓腕勾叠,凑近了的时候,他的呼吸夹杂着酒气,将谢璇的脸颊烧红。
合卺酒在贺喜声中饮尽,外头还有宾客要招呼,韩玠凑到谢璇耳边低声道:“休息会儿,等我。”随即起身,往外头去。一大群的女眷已经鱼贯出门,韩玠故意落在最后,回头一望,就见谢璇在芳洲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娉婷身段掩藏在精致华丽的喜服当中,双眸瞧过来的时候,若有水光。
他低头笑了笑,抬步离开。
外头的欢声笑闹渐渐的低了,谢璇在芳洲的服侍下吃了些清淡的小菜垫肚子,便回榻上坐着。
夕阳斜下的时候,洞房内花烛愈发明亮,金色的龙凤缠绕在儿臂粗的红蜡上,两座十二支的烛台分立在帏帐之后,透过那一层薄纱,将上头金线绣出的飞凤描摹得鲜活生动。满屋子都是红与金交织,世间最喜庆和最尊贵的颜色,在姑娘家最看重的日子里肆意绽放。
芳洲瞧着谢璇又有些犯困了,便劝道:“姑娘要不再眯会儿?寻常都要歇午觉,今儿本就起得早,折腾了一天也该累了。再这么熬下去,回头等殿下来时精神不济,可不大好。”她瞧见谢璇脸颊上浮起的胭脂红润,握着嘴儿一笑,“姑娘可得养好精神。”
随嫁而来的刘妈妈也劝道:“姑娘放心眯会儿吧,我叫人去外头把风。”
“嗯。”谢璇觉得今晚韩玠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等他归来时还有得折腾,确实该趁着这会儿补个觉,便又吩咐,“备好醒酒汤,壶里的茶也温着,芳洲四处瞧着些。”
绣金的鸳鸯纱帐落下,谢璇脱了绣鞋,并不敢乱了衣裳发饰,只规规矩矩的躺在榻上,取了个软枕靠着养神。如今正是三月天光和暖的时候,这么躺着也不怕着凉,渐渐的便安心进了梦乡。
韩玠来得悄无声息。
远远的还有宾客的笑闹声,夜色中的信王府被灯笼映照得如同白昼。烛光自红纸透出,映照在红廊绿柱上,为疾步而行的韩玠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的喜袍在夜风里微微摆动,不好在自家王府里飞檐走壁,便健步如飞,如一阵红色的旋风卷了过来。刘妈妈亲自在门口把风,远远瞧着有一团红影飘来,细辨出是信王殿下,想要回屋叫醒谢璇的时候,韩玠的身影已经飘到了跟前。
“都退下。”他沉声吩咐,掀门进屋,将同样惊讶的芳洲木叶等人屏退。
一室春暖,瑞兽吐香,融融的烛光里,可以看到纱帐内规规矩矩小憩的谢璇。她的身子又长高了不少,修长的腿藏在喜服之下,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两侧宽袖延展,上头绣了一圈暗纹合欢,再往上便是鼓起的胸脯,领口微敞的脖颈,秀气的侧脸,红嫩的唇瓣……
压制了许久的热气又开始在小腹内流窜,韩玠今儿高兴,喝了不少的酒,脑子却还勉强算清楚。
他缓步上前,掀帘入内。
谢璇睡得安稳,娇美的脸蛋在烛光里愈发柔润,长长的眼睫投了暗影,她的唇角微微勾着,不知是在做什么美梦。
韩玠坐在榻边,如在梦里,一时恍然。
他曾在前世的破碎里无数遍的咀嚼过一句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那时候他远在雁鸣关外,将她独自留在京城,聚日短少,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全都只能化为月光与烈酒。可那月光毕竟还是甜蜜的,因为还有盼头,他盼着有朝一日能立下战功,为她博得更多的荣光。然而那个寒月凄风的初冬,就连水中月影都破碎了。他再也没能找到她,整整十多年。
那时候他才明白,还有比动如参商还难过的事情。
参星已没落,只剩孤独的商星悬在空中。再无伴侣,空留悔恨。
而如今花烛高烧,洞房温暖,一年里最美好的春光,他将最心爱的姑娘迎入了王府。窗外月牙弯弯,帘内花好人团圆,熟悉的容颜近在眼前,他伸手抚着谢璇的脸颊,绵长平稳的呼吸盈盈落在手背,像是她甜软的声音掠过心间。
他终于寻回了她,触手可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今夕何夕?他竟还能寻回遗失的美好,同她共此花烛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