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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祁平躺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

“我刚从上尉那边回来,楚上校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苏紊低语俯下身。

苏祁点了一下头,过了很久,他说:“他有生我的气吗?”

苏紊沉默了一下,把手放在了苏祁的手臂上:“没有,苏祁,你没有做得不好。”

“是吗?”

“上尉说,我们帮助大家获得了很重要的情报。”

“可是很多人因为我死了。”

“你不要这么想。”苏紊握住了苏祁的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看见苏祁膝盖上的石膏,手臂上的烧伤,她问,“疼吗?”

“苏紊。”苏祁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床板起来,“我想完成一件事情。”

苏紊看向苏祁的眼睛:“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需要你。”苏祁很浅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紧闭嘴唇。

“是这样吧?”他把这句话留在了意识中。

“我听到了。”苏紊回应。

“那我们开始合上眼睛,只依靠它。”

“好。”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留下的直接感官只有黑暗,和军事宿舍中一些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的气味,而那些包含概念的句子就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幕幕过去。

苏祁:“好像只有我们能感知到,对吗?”

苏紊:“还有那些蛇人,我也这么觉得,我今天试着和其他们交流,他们都没有回应我。”

苏祁:“它们说话很奇怪。”

苏紊:“这可能是正常的,苏祁,如果你可以听见我的意识,那你可以看到我的想象吗?”

苏祁:“我们试试。”

苏紊:“好,你看我现在的意识中正在想什么?”

苏祁:“是一颗苹果吗?有点模糊。”

苏紊:“是啊,因为这有些困难,我没法很细致地去想。”

苏祁:“对,想象一个物品的所有细节很难,我也尝试了一下。”

苏紊:“可能是我们还不够熟练,但是至少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苏祁:“所以其实它们本来是直接通过画面来交流的吗?”

苏紊:“可能也不完全是,因为很多词语是无法转化为画面的,我猜是一种画面结合概念的方式,所以它们一开始说话只向我们传递概念,因为可能在它们的这种语言中,概念之间本身就不需要连接了,交流已经包括了内在逻辑。”

苏祁:“而且直接交换概念和画面会更加精准吧?”

苏紊:“更加接近那个原本的含义,真伟大啊。”

苏祁:“我们再来试一些别的吧?随便想些什么,能够到什么程度。”

苏紊:“好啊...我看见了,这是...后山吗?”

苏祁:“继续,你可以跟着我移动吗?”

苏紊:“可以,这是我们逃课那天吧?啊,现在就是翻墙的时候,你那时候多轻,我一拉你就能上来。”

苏紊感受到了苏祁传来的一种情绪,类似于松懈,也介于欣喜之间。

苏祁:“你记得那个落日吗?”

苏紊:“我记得,你看,你的画面和我是一样的。”

苏祁:“因为我们看得本来就是同一个落日。”

苏紊:“我知道你爱看,所以那天带你去。”

苏祁:“是啊...落日。”

苏紊听着,可是没有声音再传来,她继续感受,但苏祁送来的画面却是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是另一个落日,从一个其他的视角发出的,那个落日更大,更恢弘。

“这是你的记忆吗?”

苏祁没有回应,画面开始抖动,像是一场意识流,飞快地分割穿越时间,苏紊清晰地感知到了双手上的温度,那是苏祁在回忆自己的双手,两个柔软的掌心,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视线中,他就蹲在一旁,那是苏祁的妈妈。

意识中,苏祁像是坠入了一个深渊,无法自拔。

画面的抖动越来越严重,天空开始像玻璃一样破碎掉落,苏紊感受到了之前那种疼痛,像是电流在她的脑中流窜,越来越无法忍受。

“苏祁...”她用意识呼唤。

可是苏祁没有停止,画面继续像隧道一样穿梭,她看到了更小的时候的自己,她牵着苏祁,背后是山脉上绚烂的星空,一些细节在意识中被刻意地放大了,每一颗星星都飞快地掠过一道轨迹,接着是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是一个小的奶油蛋糕,只有手掌大小,上面插着七根蜡烛,能闻到燃烧的烟味,苏祁吹了一口气,男人把他抱起来,妈妈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睛。

苏紊只见过他一次,那是苏祁的父亲,那时他还在。

疼痛越来越剧烈,她用嘴喊出声音:“苏祁。”

依然没有回答,她睁开眼,发现苏祁已经疼得倒下,他的头就在苏紊的腿边,苏紊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睛在跳动。

她把手悬在空中,最后还是放在了苏祁的头发上,顺着抚了两下。

那个画面仍在继续,她睁着眼睛,黑暗中痛苦地倒在床上的苏祁,还有后山上辉煌到能够笼罩一切的落日熔金,寒冷年代里妈妈温暖的掌心,最后一次团圆的生日,无数次醒来只有自己的黑夜...皆融合在一起。

画面的最后,一个小小的苏紊坐到他身边,他们屁股上都是土,苏祁哭得很收敛,她拉起苏祁的手指,第一次和他说:“以后我罩你。”

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其实那时她想说,以后我替他们照顾你,但是她那时想要酷一点啊。

苏祁因为疼痛昏了过去,画面随之破碎消亡,可却像惯性一样留在苏紊脑中——那个后山上的落日变得越来越巨大,放出的光芒像是能消融一切,山脉随之夷平,所有的树都被拔起,化作液体飞上了天空,地面裂成碎片,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座金属质地的巨大城墙的最顶端,她想不出来那是那里,可他们就凝望并等待着落日的降临,在最后的归宿里,他们拉着手,和一切一起离开...

她不知道如何看见...她紧紧抓住苏祁的手,毫无察觉地,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声音?”作战室猛地一震,这座坚固的建筑发出一丝颤抖,上方的白墙上出现一道裂痕,一些剥落的石灰碎片落到了艾萨克将军的头上。

s将军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他从作战室后方的窗户向外望,这个房间在建筑的顶端,为了可以看到整个军事区的全局。现在,s将军看到一小朵黑色的云,从基地的西南方升起,他知道那朵爆炸产生的黑云直径将有数米。

“艾萨克将军,它们的进攻信号比你到得早一些。”

s将军拿起望远镜,十一根闪光的银蛇从远处飞驰而来,在遇到高防御围墙或者拦截导弹的时候,它们像是轻盈的利刃,戏耍般地贴着躲过防御。曾经当他第一次看到ws-2d火箭炮的时候,无不为这件利器而欣喜,可现在,密集的多管火箭炮系统就安置在上一个沦陷的军事区,成为了它们半径480公里的长剑。

“这里,据我所知,还是在云南。”艾萨克说。

“没错,在您的专机落地前的三个小时,它们发出了信息,要在今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攻占军事区。”

“还是一样的说辞?”

紧跟的十一枚火箭炮经过卫星制导,精确地打击并摧毁了关键防事后,s将军放下了望远镜。灯已经在振动中碎掉,他看向阴影中的艾萨克将军,声音有些低沉:“是的——请尽快避让,以免造成你们的死亡。”

“真是贴心的敌人。”艾萨克戏谑地说,“不过它们确实很避免在主动打击中的死亡,是吗?”

s将军冷着脸:“我们的一个小队的人在运送中只活着回来了四个。”

“运送什么?蛇信子么?你们当真相信?”

这时又一声巨响,这个爆炸的点明显近了很多,作战室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忘记告诉你了,作战室也是被主要打击的对象。”

艾萨克将军啐了一句:“我还没有去过自己的前线,就要死在你们这里了。”

s将军已经推开了门,艾萨克跟着后面。走出作战室后,他们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所有的照明都在那些玻璃破碎的声音中报废了。

“老建筑了。”s将军说。

每个楼梯口都有两个卫兵,s将军从七楼走下去,拍过他们的肩膀,他们似乎早就在等待,随着s将军一起下楼。楼下是一片宽广的空地,在军事基地还在使用的时候,这里经常用来操练,现在已经有很多军人等候在这里,他们很多都不知道进攻的消息,直接在睡眠中被炸醒。

天还没有完全亮,阳光显得暗黄。在一片阴暗的地面上,放着一具身体,s将军走过去看,他身边的人轻声说:“他是负责拦截导弹的,ws-2d直接把整个操作室都炸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

说话者铁青的脸上无悲无喜,或者看不出来。s将军从那张几乎已经焦到无法辨认的脸上,合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波轰炸摧毁了74%的防御,这个基地没有配备能够有效拦截长程火箭炮的装备。”那个军人说。

s将军点了点头。

“所以,将军,我们得继续往东走么?”

“苏祁,苏祁!”

苏紊本来在靠墙的椅子上小睡了一下,但是她的情绪太激烈了,就在即将日出的时候,一声巨响将她彻底惊醒。

她摇晃苏祁的身体,不知道苏祁是睡着了还是那种交流产生的副作用。苏祁这时微微睁开了眼,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一下子还记不起时间和地方。

“对不起,我太累了...”

“外面好像又开始炸了。”苏紊拉开窗帘,试图看到些什么,而事实上这里在军事区的东边,楼层也不高,她根本就看不到。

十一发火箭炮紧跟而至,陆续爆炸的声音与振动从各个方向传来,苏紊拽起苏祁,把他的双手环在肩上。

“你背不动的,我可以单脚跳出去。”苏祁说。

可苏紊没有听他的,她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苏祁总是爬不动山,她早就背习惯了。苏祁感觉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苏紊把自己放在她的背上,她的嘴里咬着一根手电,借着光他们从楼梯口往下走。

附近的房间都没有人,不管是看管的还是保护的,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我们去找楚林。”苏祁说。

苏紊摇了摇头:“他现在不太好。”

“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苏紊开始四下张望,不知道该从哪里逃出去。她几乎无意识地向前走着,已经走出了宿舍区,现在眼前的建筑显得古老破败,是那种上世纪的白色瓦片,不知是什么液体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在这些白色上留下了雨水也无法洗去的痕迹。

“我们进去吗?”

苏紊想了想,随即点头:“这好像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了,我们先到最顶楼去看看,反正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

她背着苏祁,很缓慢地走进这栋楼,电梯的按钮怎么也敲不亮。

“淦。”苏紊吐字清晰地骂了一句,随即就向楼梯走。她抬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十二楼。”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苏祁有些担心,苏紊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不行。”苏紊踏上了第一格台阶,然后是第二格,“你怎么,不会长重呢?”

她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感觉走到后面,每一步都是身体机械地重复了,眼前变得黑黑的。

“苏紊。”苏祁忽然说,“你有没有那种感觉?”

“什么?”

苏祁的语气有些阴森:“感觉...有东西在向我们靠近?”

“为什么是东西?”

“这个感觉和人的不一样。”

苏紊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向上爬:“我现在有一点点累,感觉不到。有就有吧,我们先上去再说,横竖都是死。”

横竖都是死,那我们就不要爬了,你太累了。这个仪式在苏祁的脑中闪过,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说。

“这句话,我听到了。”苏紊得意地笑了一声。

苏祁直着身子,尽量不碰到苏紊的身体,他不知道现在心中的是一种什么感情,也许是羞赧,也许是愧疚,但他看着苏紊沾了汗的凌乱的头发,很想帮她梳理一下,这么多年,他好像都还没有帮苏紊梳过头,苏紊的头发始终只到肩膀。他想到现在自己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感受着苏紊的手臂几乎要痉挛的颤抖,她这样拼命地攀爬,苏祁觉得心要裂开来。

“苏祁。”苏紊的手还在剧烈抖动,这时她忽然用意识对他说,“你以前小的时候,在后山总说爬不动,你告诉我,你那时是不是装的?”

“艾萨克将军,诚实地说,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真的去打仗了。”他们此刻正弓着腰,在一个地下三米的通道中前进,这个通道大概只有一米高,所以他们不得不俯下身子。

艾萨克没有回答,他双手撑在两边,好像是金属的隔板,嘴里和s将军一样咬着一根手电筒。

“你以前能想到么?”s将军问。

“我认为军人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

“啊,是的。”s将军在仅有的光线中摸索,这条密道的权限很高,他也没怎么走过,前面似乎有一些绕弯,他不得不慢下来,用手探路,“您可能没有明白我的点。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大部分年轻人,肯定比我们更没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