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笑了笑,说道:“让胡致庸将人赶回去——就说淮东军在浙南的军费支用,每个月要二十万两银。什么时候江宁将这个缺口给淮东补上,再派人来谈盐铁税的事情……”
“盐是大利啊,”高宗庭感慨说道,“皇上在江宁登基之后,有心收拾破碎山河,整顿防线之外,第一个上心的就是筹银子。新帝登基,不能从加征事上动刀子,一时又不跟地方争财权,倒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张晏身上了……”
“一方面是盐商大肆的将私盐掺和在官盐里的出售,”林缚说道,“但即便朝廷能大力打击私盐,盐价也会大幅抬高,迫使民众以淡食为主,盐税收入也很难有全面的改观……”
“直接将张晏派来的人赶走,未必是桩好事,”高宗庭思忖片刻,说道,“就怕其他藩帅依样学淮东,淮东担了恶名,反而受利不多……”
“依宗庭所见,当以何为计?”林缚问道。
“浙南盐事,淮东还是在于拿住‘军属’这个问题不放!”高宗庭献策道,“建议大人让胡大人跟张晏所派人谈判,将军属食盐之事,划归到淮东军司专供范围之内;除此之外的浙南盐事,还归盐铁使司……”
“……”林缚思考高宗庭的建议。
高宗庭继续说道:“盐价高昂,食盐对贫苦民众是一桩沉重的负担,故而贫寒之家寻常时日多以淡食为主。淮东向军属供盐,即使在当前盐价基础上再降一半,每供一斤盐仍有四十钱的收益,在弥补军资缺口的同时,最重要的是巩固军户在地方上的优势地位,使他们更忠于淮东的同时,也能进一步吸引浙南贫寒子弟参加淮东军……”
“这个可行……”林缚点点头。治军与治理地方,是一个拉拢人心的复杂学问,往简单里的说,无非是施以恩惠、使之受益。
但不分彼此的一视同仁,未必最好。
在浙南普通民众被迫食用高价官盐时,军属能够得到廉价盐供应——两相对比,才能让军属更真切的感受到淮东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跟好处。
高宗庭又说道:“向军属供盐,以淮东军将卒标淮进行,甚至可以将这个标淮再提高一些——这些都可以跟盐铁使司的官员谈,想必江宁对此也无话可说。”
林缚抬头看了高宗庭一眼。
高宗庭此策甚毒,但毒是对江宁盐政的毒,对淮东却是百利而无一害。
淮东将卒补给标准是一年六斤盐,但地方上贫寒民众哪里吃得起这么多盐?平时多以淡食为主,只要在农忙时节,才多食盐,一户人家老少加起一起,一年都未必吃得起六斤盐。
淮东若以一人一年六斤盐甚至更高的标准向军属供盐,实际上将会有大量的私盐通过这个方式半公开的流向地方。淮东从中获益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这种做法将公开的推毁江宁盐政在地方上的基础。
要是江宁没有人认识到这里面的陷阱,短时间里,是淮东将浙南新占之地的盐事交还给江宁,但长期来看,当这种方式在淮东所控制区域内普遍推广,江宁能从淮东获得的盐税收入将大幅下降——而且这一切都是在江宁正式同意的基础上进行,江宁想反悔也不成。
其他藩帅想学淮东也不成,毕竟当前也只有淮东能控制盐场,甚至从海东地区收购大量的私盐。
“比起直接将人赶走,宗庭此策甚善!”林缚说道,“具体细节,便由你与致庸商议好了……”
说实话,林缚一直都担心高宗庭受李卓的影响太深,担心将来淮东与元氏矛盾激化时,高宗庭的立场又会变得犹豫不决。
高宗庭所献之策,对江宁盐政可谓有釜底抽薪之效,但更令林缚欣慰的,是高宗庭表现出来的以淮东利益为根本的立场。
从根本上,淮东要走一条逆而取之的道路,就要在加强淮东的同时,千方百计的削弱江宁政权。
但在当前形势下,淮东要贯彻守淮攻闽的战略,不得不维持江宁政权的稳定,避免与江宁起冲突,激起新的矛盾,在有些事情甚至被迫要退步,在削弱江宁政权上,就只能去采取一些更隐蔽、更具迷惑性的手段。
秦、曹、傅等人,更专擅军事谋略,林梦得、孙敬轩、胡致庸等人,虽擅于政务,但说到用计、给对手挖坑、设陷阱,就不如高宗庭擅长了。
想到这里,林缚又想起此时留在乐清的宋佳,说到用计之水准,宋佳倒不比高宗庭稍逊,倒不晓得培养出宋佳此女的宋浮,又是怎样一个人物?
“好,胡大人明日会去瓯海,我便去一趟瓯海。”高宗庭不晓得林缚的心思早就飘游四海,只是不动声色的回道,有些事暂时还只能心照不宣的进行。
这时候周同骑马过来,将马交给扈从牵着,爬上草坡,远远的问道:“大人与高先生讨论什么事情呢?半天都不见人影。”
“在议浙南盐事,”林缚回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盐事?”周同疑惑的反问了一声,又说道,“江宁派来的人,赶回去就是,江宁半点好处不给,倒想来抢好处,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作为林缚亲点浙南主将,周同自然晓得盐铁使张晏派人来浙南的事情。
“此事我们已有对策,不用你操心,”林缚又问道,“军议有结论没有,下一步怎么打?”
“这些天伤亡居高不下,将这么高强度的拉锯战持续下去,要承受的压力会很大,”周同说道,“诸将以为是不是缓一缓?”
“以前顺风仗打惯了,这次各部都承受很大的伤亡,一时间习惯不了,大家心里有想法很正常,不过拉锯战还是要进行下去,”林缚说道,“我们撑不住,浙闽军更撑不住;拉锯战至少要持续到浙闽军大兴增援永嘉或守军从永嘉撤走。夜里,你让唐复观、陈定邦、左光英、刘振之、张季恒、毛腾远、陈魁立等人到我大帐里来,我亲自来给大家做思想工作……实在不行,就从靖海水营抽部分战卒上岸,缓解一下各部的压力。”
“有些时候,办法看似笨拙,却行之有效,无策可解,”高宗庭说道,“去年燕胡围打津海,也是这种打法,津海军最终不得不放弃津海撤走……我估计着,永嘉守军撤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军应该要有守军撤退时对其进行重创的准备。”
“守军能撤,自然是好——浙闽军放弃永嘉,回浦、温岭就不能独守,台州守军必然也将撤到更险峻、与东阳县更接近的仙居、临海,”周同说道,“当然,要是浙闽军大举增援永嘉,兵力少了一万也不成,那就在将他们拖垮。现在只希望奢家快点做决定,不过我们的日子也真不好受。”
听着周同抱怨,林缚只是笑了笑,只要他能理解淮东整体战略设想就好。
军队承受这么大的伤亡,周同作为主将,身上的压力是轻不了的,他也只能跑到林缚跟前来抱怨两声。
周同又说道:“大家都发现火油罐在攻城时很好用,军司能不能多供应一些……”
冷兵器作战,用火几乎成为常规的战术选择,在木船为主的水战里,用火、防火更是最为主要的战术选择,但主要攻击器械、营帐、船舶为主。
在兵卒厮杀时,直接用火很少,毕竟当世用火以浸油火箭为主,射杀敌兵时,火头很容易扑灭,很难提供额外的伤害。
火油罐在淮东水营几乎成为标淮的战具。细口陶瓶储满火油,瓶口塞布,战时点燃向敌船掷去,瓶碎油泼,火起一片,很难扑灭。
这次攻城,周同从水营借来一批火油罐用于攻城,发现实在好用。只是之前投入战斗的火油罐数量有限,又主要是去攻击守军城头的器械,虽说有用,倒也没有大展雄威。
守军为八闽战卒,多穿铠甲,又多备盾兵,能有效防备箭雨覆盖。即使受箭伤,也难有致命伤。用火油罐就大为不同,只要能冲到近处,将火油罐引燃掷去,罐碎油泼,八闽战卒身上大片浸油烧起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更能较大程度引起敌阵的混乱。
特别是防护力强的铁甲,给火油罐掷中,更容易直接撞碎火油罐,被火油泼洒到身上。
一旦兵卒身体大面积烧伤,救治起来,比普通的刀创箭伤要困难数倍。
后世灌白磷的简易燃烧弹,甚至是平民对抗装甲车的利器,林缚依照后世的简易燃烧弹,在军中提倡用火油罐,怎能不好用?只是成本比较高而已。
一是当世烧制易携带的陶瓷的成本不低,二是当世常温下液态火油难得。
一枚火油罐的制作成本,倒抵得上近百枝箭矢了。
但既然好用,既然是拼消耗战,林缚没有理由不支持,想了想,回周同道:“你报个数给我,先从水营调……”林缚想得更多的,是怎么制造更多、更好的简易燃烧弹来。在火药实用化之前,改善火油的性能,相对更容易一些,也更容易用于实战。
“先来一万只,我打算组织一批兵卒专门练习投掷,配合到进攻阵列之中使用!”周同说道,“专打对方阵列里令人棘手的铁甲悍卒!守军里那些穿铁甲的悍卒,还真是难对付,刀砍不伤,箭射不透,也许要让他们尝尝火油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