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的,无数条覆盖其上的灵气线逐渐清晰,它们并非杂乱无章,反而严格按照某种规律交错、变化、延伸,织成一张通天彻地的大网。
目之所及,世界被抽象成清晰的线条,如同拂去迷雾,看见雾后真花。
霁霄微微蹙眉。风月城果然不对劲。过于井井有条的灵气线,就像长春峰的“万古长春阵”,是精心雕琢的结果。
它表明风月城也埋着一座大阵。
阵法是人族造物,妖族不擅长,何况埋设如此复杂、精密的大阵。人间谁有这般本事,教那位新妖王设阵?
霁霄想起在瀚海秘境时,孟雪里带领一众年轻参赛弟子,于中央城天井打坐突破,自己在旁守关。恰逢淮水周家供奉,及伪装形貌的明月湖修士合围而来,要捉拿孟雪里去公审,他们声称泰珩真人得到神器“照影镜”,可照神魂之影,证明孟雪里是妖……然而随后一场混战,不提也罢。
人间有来自妖界的照影镜、妖界有镇妖塔二层的困妖锁链、风月城的宏大阵法。
两界相隔十万八千里,世事却能如线串珠,连在一起。
霁霄叹了口气。表面看,灵山大王与归清真人交易,归清送上法器和阵法,帮灵山巩固王位;作为回报,灵山将妖族神器“照影镜”借给归清,归清又转交泰珩,助其颠覆寒山。
泰珩自认为计划周全,却是盘中棋子,归清自认为是执棋之手,却不知有没有更大的棋盘。
霁霄不得不多想。多想一步很容易,毕竟如今人间,只有两位圣人境。归清活得长,老谋深算,但推演一道,胡肆造诣更高。
霁霄举目望去,万千灵气线向阵枢汇聚,那是风月城的最中央、一座圆顶宫殿。
……
宫殿壁画已然完工。灵山大王亲力亲为,从设计图纸到收笔,一件耗时三年的大工程,是妖界从未有过的恢宏作品。
跳跃烛火下,形态各异、张牙舞爪的群妖仿佛活物,被定格在墙壁中。
温柔忧郁的宫廷画师,与活泼可爱的鸾鸟小妖秉烛看画。
不论看过几次,鸾鸟都深感震撼,一边忍不住惋惜,她问:“你还会再画貂吗?”
“会的。”画师笑了笑,“我那位朋友也要来万妖大会。”
孟雪里的行踪原本在他掌握中,却突然失去线索,好像得到旁人指点。妖兵遍寻不获,只找到黑山崖下鹰将的尸骨。灵山因此恼怒,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有意思,更期待与孟雪里的重逢。
鸾鸟知道,画师过去的朋友就是“雪山星夜图”中的雪貂,她衷心祝愿道:“希望你们能和好。”
画师摇头:“或许他有了新朋友,比我更好。”
鸾鸟不假思索道:“仅这一笔好画,满纸真心,世上谁比你好?”
画师微笑:“谢谢。”
答得不错,今夜不吃她了,且让她再活一夜。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灵山想,除去我与孟雪里,妖族皆是头脑简单、愚笨呆傻之辈。孟雪里若死了,我该多寂寞。
鸾鸟误以为俊美画师夸自己是他“知己”,霎时红了脸,心慌意乱地低下头。
灵山什么都想要。有了统御万妖的权力,又开始怀念肝胆相照的兄弟;想要温暖妖心的友情,却觉得众妖不配与他为友。
他自认是妖族灵智最高者,就应该得到一切。
……
黎明时分,花楼欢宴初散,霁霄回到竹里馆。
他在案前铺纸磨墨,画下风月城的灵气线。
画毕,道侣尚在贪睡,砚中尚有余墨。
霁霄想了想,换一张纸,寥寥几笔,勾出一幅新画——
一只小白貂仰卧在堆叠的锦衾薄绸中,四爪大张,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姿态闲适自在。天色未明,室内光线昏暗,熹微晨光穿过窗外竹海照进来,唯独将酣睡的小貂照亮。
兴尽,他搁笔离案,转去厅中小茶几,给道侣剥松子。
孟雪里醒来,身边不见霁霄人影,却感知到霁霄气息,闻到松子香气,心中安定。
他披衣下榻,去寻道侣,路过书案,余光扫见案上画纸。
那画笔触简单,随性而至,偏生动至极。孟雪里盯着画,仿佛看到小貂睡梦中歪头避光,还动了动柔嫩貂耳。
他脸颊一红,小心翼翼将画纸卷起,收入袖中。
雪貂图下面,露出另一张纸,布满极细密、复杂流畅的线条,不见顿笔的墨痕,仿佛每一条线都用标尺丈量过。
孟雪里凝神细看,目光被线条牵引,心中泛起微妙的感觉。
“看出什么了?”不知何时,霁霄已站在他身后。
孟雪里回神,笑了笑:“看出你今天心情不错。剑尊墨宝难得,我收起来,有机会去‘亨通聚源’换钱。”
第139章 看妖脸盲
霁霄摇头, 随他打趣:“卖得出去吗?拿到‘亨通聚源’, 人家以为是赝品。”
孟雪里“哎呦”一声:“对啊, 按今天的行情,重璧峰主的书画才是‘剑尊真迹’,我该如何证明‘你是你’呢?”
话头说到这里, 孟雪里忽想,他和霁霄离开人界有一段时日,虽然为寒山做了后手安排, 毕竟难以面面俱到, 不知现如今寒山情况。掌门和各峰主如何了,虞绮疏剑法练得怎么样, 有没有再跟钱誉之吵架……甚至想起瀚海秘境遇到,曾打擂交手, 后来并肩作战的年轻弟子,有没有记得他的叮嘱, 好好修行。
他有点想念人间,想念长春峰的桃花、小鼠和锦鲤。妖界不再是他熟悉的妖界,他与灵山情义俱泯, 只剩恩怨。论心中牵挂, 竟然是人间更多,他乡成了故乡。
霁霄似乎知道他感怀,取了木梳,要为道侣梳头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