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李遐玉从梦中发出一声轻喊,似是被魇住了。思娘与念娘怔了怔,甫要上前察看,就见她已然睁开双目醒转过来,乌黑的眸中含着些许泪意。两人忙将她扶起来,又在她身侧安放了凭几隐囊供她倚靠,再端来浆水吃食等物。
李遐玉神思略有几分不属,瞧上去竟比小憩之前更疲倦些。她已有许久不曾觉得心中如此酸涩了,轻轻叹道:“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长泽城破那一夜。”瞬息之间家破人亡,充满了鲜血与杀戮。她的命运,从那一夜开始转变,滑向了许多女子从不曾经历过的曲折荆棘之道。不过,近些年以来她已经很少回想当初了,为何那一夜又悄悄地入了她的梦?
若说并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或许便是一种预兆?夏州将再一次面临征战之苦?薛延陀人将又一次给夏州百姓带来灾祸?这或许,是阿爷阿娘托梦给她,意在警示?无论如何,宁可小心一些行事,也不能只当成是一场噩梦而已。
“赶紧着人去探查,玉郎最近去了何处,是否还停留在夏州境内。”想到此,她便吩咐道,又问,“丝帖儿可传信来了?三郎是否安然离开了漠北?薛延陀王庭如今可有什么动静?”自从留在李家度过元日、上元等热闹节日之后,丝帖儿与李家众人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每隔一旬便会派人来送信。信中既有漠北异动的情况,亦有铁力尔部落的生活。借着她,李遐玉才能准确地得知谢琰等人的下落。当然,为了防止消息泄露,李家人自是守口如瓶。李和知晓后,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拦。
“元娘莫急,奴这便去问一问。”思娘与念娘宽慰道,“免得惊动了腹中的小郎君。”说罢,思娘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念娘依旧陪伴在侧。两三个月前,这二位贴身婢女都已经出嫁,如今皆是执掌李遐玉嫁妆产业以及打理家中庶务的管事娘子,却仍然每日得空便过来侍奉。因着她们嫁的皆是部曲庄园中的头领人物,居中传话倒也便宜许多。
闻言,李遐玉展颜一笑,抚着小腹道:“这孩子听话得紧,恐怕不是小郎君,而是小娘子呢。”腹中的孩子确实是个脾性不错的,对吃食气味都不挑剔,只是隔些时日便须得换一换口味而已。至于害喜等症状,一直不甚明显。如此体贴阿娘,她越发觉得应当是个女儿。虽说若一举生下长子,应当多少能够改善她与谢琰如今的尴尬处境,但长女亦是她的心头好。能有姊姊相护,后头的弟妹应当亦会松快许多罢。
“无论是小郎君或是小娘子,都是咱们家的心肝肉。”念娘也笑道,“只盼着赶紧降生才好。若是郎君能赶得上归家来瞧一瞧,那便更好了。”
“是呢,三郎已经离家八个月之久了。”李遐玉接道,神色越发柔和了几分,“不过,战事紧急,也由不得他。别说他已经去了好几趟漠北,便是祖父就守在河间府军营,几乎也不曾着家。”她也希望,在生产的时候,谢琰能像慕容若守候李丹薇一样,守在产房外头焦急等待。他们的孩儿出世之后,他第一眼便能瞧见,能小心翼翼地抱一抱她。只是,如今战况越发紧急,恐怕是不能如愿了。
烈日之下,一队轻骑正越过弘静县城,顺着驿道往灵州疾奔而去。为首的某位骑士突然勒马,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他回首远远望了一眼——大半年来,这大概是他离家最近的时刻。过家门而不入,想不到他竟也有这般来去匆匆的时候。其实,只须小半个时辰,能够与元娘见上一面,他便会很满足了。然而军命难违,只得将满腔的思念暂且压下来了。
灵州大都督府内,都督李正明与麾下的折冲都尉们正在议事。不久前,他们刚接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众人都传看了一遍。李都督脸色微沉:“夷男卧病已久,病死亦在意料之中。不过,以圣人之意,本想扶持突利失与拔灼争斗内耗。却不料,拔灼竟如此心狠手辣。如今突利失身死,由拔灼任可汗,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挥师南下了。”
“柿子找软的捏,上回他们在胜州与朔州受挫,说不得便会谋取其他地方。”李和直言道,“凉州稍远了些,不利于突袭。灵州与夏州,应当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当年咱们灵州守住了怀远县,夏州弘静县却被破城——无疑,夏州更危险。”提及弘静县之事时,他显得十分平静,并没有任何异样。
李都督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咱们近些年闹了不少动静,铁勒人都清楚得很,自然不敢轻易来犯。不过,还是须得防着几分,免得教他们钻了空子。至于夏州,他们目前并没有一支慕容果毅那般灵活的轻骑,消息也不如咱们灵通。”
李和怔了怔,低声道:“都督的打算——”
“报,河间府慕容果毅、谢校尉求见!”议事堂外倏然传来禀报声。
李都督眯起眼,含笑道:“赶紧进来!”话音方落,这几年始终是灵州武官们之艳羡对象的两位年轻郎君已经推门而入。他们都拥有武官们素来瞧不起的俊秀昳丽的容貌,然而却凭着机遇与自身实力,得到了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功勋。在场的人都很清楚,若无意外,此二子日后必将前途无量。
“属下拜见都督。”慕容若与谢琰目不斜视,向着李都督行礼,而后又拜见各位折冲都尉。便是看在李都督的面子上,众人的态度亦很是热情,仿佛望着自家的后辈一般,都透出几分“慈爱”之色来。不过,也只有李和的神色最为自然,毫不作伪。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刚送到不久,你们便回来了。”李都督满意地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二人,“可是有什么紧要的消息?”
“回禀都督——拔灼杀了突利失之后,遂引起回纥、同罗、仆骨等部落的不满。为了避免他们寻借口叛乱,拔灼便将这些部落派来参加夷男可汗葬礼的贵族都软禁起来,以为震慑。而后,他自立为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目前已经集齐十余万控弦之士,打算随即南下。”慕容若回道。
“多弥可汗……啧。”李都督挑起眉,捋着长须,缓声道,“以薛延陀骑兵的速度,说不得再过四五日,应当就会出现在巡防线附近了。眼下咱们须得赌上一赌,他们到底会去往何处。慕容果毅,谢校尉,你们如今应当算是最了解漠北情形之人,对这位多弥可汗的性情亦颇有所知罢,不妨说一说?”
“夏州。”两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仿佛早便已经商量好似的。
“果然如此。”李都督并未追问他们缘由,沉默片刻,扫视着几位折冲都尉,“此消息,必须立即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时至此刻,也不瞒诸位了——圣人早已料到薛延陀可能会南下侵袭,故而已命执失思力将军统率突厥降部,以防异动。慕容果毅、谢校尉,你们便往夏州突厥营地走一遭罢。你们这一队轻骑,曾数度深入漠北,余者皆不能及,故而须得将所知所得尽数禀报执失思力将军。他若有什么事令你们去办,任凭他差遣就是。”
“属下遵命。”慕容若与谢琰齐声应道。这无疑便是将他们送过去挣功劳了。不然,只凭着打探消息这些许微末之功,完全无法与杀敌斩首相比。而且,大唐早有准备,此战的胜算有七八成,他们便是得不了“上获”,也能随着胜战得一两转功勋。至于职官升迁,有功勋在手,又有李都督的人脉推动,自然亦是手到擒来。
两位年轻人出去之后,李都督巡睃着诸折冲都尉,继续与他们讨论起了防备之事。谢琰与慕容若则随着都督府的仆从,去了临时准备的院落中洗浴歇息。待睡醒之后,便又匆忙赶赴夏州。
为了尽快传递消息,不耽误军情,一行人紧赶慢赶,日夜兼程。直至来到夏州突厥营地的时候,众人才稍微缓了口气。因着备战之故,突厥营地内的防备十分森严,不许任何陌生脸孔接近,出入军营者皆需执军牌问清楚姓名任务。慕容若便给守卫官递上文书信物以及银鱼袋,求见执失思力将军。银鱼袋中的鱼符上刻着他的姓名官职品阶等,是身份象征。他只有以最快的速度验证自己的身份,才能得以见到一军之主将。
☆、第一百三十三章夏州之战
因着李正明都督的文书信物,执失思力将军很快便召见了这群自灵州而来的府兵。慕容若命其余人都去休息,带着谢琰前往拜见。入得账内后,便见一位身着圆领袍、头戴幞头的中年虬髯男子正在翻看他们的文书。他虽早已是两鬓斑白,却依旧显得十分悍勇。当一双厉目望过来时,瞬间便似是将他们由内到外都看了个通通透透。
执失思力此人,亦是当朝赫赫有名的胡将之一。他原本是东突厥执失部酋长,曾追随颉利可汗进攻大唐,在东突厥诸部中颇有威望。颉利降唐之后,他亦随之归降,并协助大唐劝降东突厥余部,十分忠义。因欣赏他之故,圣人便将妹妹九江长公主下降,且晋封他为安国公。此次远征高句丽,天子将突厥降部之主李思摩(阿史那思摩)以及契苾何力等胡将均带了过去,执失思力便成为安定漠北的关键人物。
“属下参见将军。”两人躬身行礼道。
“起来罢。”执失思力温声道,令他们二人坐下,“李都督在信中说,你们二人前些时日数度往来于漠北薛延陀王庭附近。虽然他已经将事情大致都说明了,不过老夫仍想听一听你们的经历。不必拘谨,将你们这数个月来的事,皆一一说明便是。”说罢,他又抚须微笑道,“既然此后数月之内,你们都会是我麾下的将士,那我也须得好生考校你们一番,才能确定你们是否适合担任先锋官。”
显然,他领会了李正明都督信中的意思,也有意提携这两个年轻人。慕容若与谢琰遂对视一眼,依次将他们来往漠北的目的,以及过程中的所见所闻都尽数说了出来。当然,他们还拿出了修订的舆图。上头详细的标注密密麻麻清清楚楚,饶是见多识广的执失思力,亦禁不住微微变色,大为赞叹。
三人足足说了数个时辰,直至深夜方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下来。执失思力深深地打量着两个俊秀的年青郎君:“英雄果然出少年,你们且去歇息,数日之后便担任先锋官,听从老夫号令。此外,舆图暂且留下来,我会赶紧着人描摹百份,发给北疆各大都督府以及长安尚书省兵部备用。以老夫来看,这舆图比斩首百千重要多了,定然须得给你们记大功方可。而且,说不得往后平定西突厥时,也须得借你们之力。”
“将军盛赞,属下愧不敢受。”慕容若与谢琰行礼谢过他后,便赶紧下去休息了。军情紧急,且不等人,他们必须尽快让自己恢复至最佳的状态。如此,才能精神奕奕地迎击敌人,将胆敢前来进犯的寇敌阻拦在大唐国境之外。
五六日后,多弥可汗拔灼悍然南下,穿越阴山,渡过黄河,劫掠黄河南北的突厥降部。因许多突厥骑士都追随李思摩东征高句丽之故,薛延陀人几乎并未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拦,便直入数百里,迫近夏州。执失思力遂命先锋官迎战,与左武侯中郎将田仁会会合阻击。然而,薛延陀连战连胜的精锐并不容易抵挡,于是执失思力顺势施以诱敌之计,佯作不敌,连退数百里。
多弥可汗素来自负,不知有诈,依旧命骑士继续追击执失思力所率“败军”,却不知不觉进入夏州境内,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执失思力带领突厥精骑,田仁会领军府兵,夏州都督乔师望率全境兵士,合围痛击,大败薛延陀军。多弥可汗与亲信狼狈逃出,执失思力立刻命先锋官继续乘胜追击。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慕容若、谢琰等人,犹如箭头一般牢牢指向薛延陀的残兵败将。无论他们如何分兵而逃,试图引开大唐追兵的注意力,也依旧毫不放松地紧紧咬住多弥可汗不放。如此竟一路追击了六百多里,跨越黄河与阴山,进入漠北草原上之后,才因马匹体力不支之故,只得就地结营。而仅仅只是这一次没日没夜的追击,他们便至少收获了数十敌寇的头颅,更别提先前佯败与合击时的收获了。
暮色之中,唐军升起了篝火,谈笑着将射死的薛延陀战马分割煮食。他们因追击之故,并没有带什么干粮,也没有时间进食。故而听见结营的命令,便立刻折腾起了吃食。慕容若与谢琰亦坐在火堆边,商量着是否需要接着追。他们追得疲惫不堪,想来多弥可汗及其亲信更是疲累交加,说不定再追几日,便能直入薛延陀王庭了——当然,孤军深入不可取,这也正是他们索性决定暂时停下来等待军令的原因。
“禀报慕容果毅,方才清点人数时发现,除了咱们自己人之外,还有数百突厥骑士。”孙夏挠挠头,坐下来,“据说是因为追得太兴奋,所以走散了。他们眼下军职最高的只有校尉,是否要让他们过来听令?”
“突厥降部不同于府兵,素来只听阿史那王室与执失思力将军之令。我哪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听令?”慕容若失笑,“不过,既然铁勒人可以交朋友,突厥人当然也不例外。若有什么干粮酒肉,或者觉得不打紧的战利品,你们便取出来与他们共享罢。”
“他们烤的马肉,比咱们煮的还香哩。”孙旅帅如此回答,便退下去了,“这种事我不擅长,就交给郭朴去干罢。我……我去查看咱们俘获的马匹。”至于俘虏,追击的途中自然是不好带着走的,所以绝大多数都丢在了后头,给随之而来的友军捡便宜去了。当然,算功勋的时候,大家都能得到好处。
谢琰淡淡一笑:“慕容果毅倒是不计前嫌,出手也很是大方。不过,军汉们好不容易得了些战利品,又哪里舍得送出去。不若将咱们几人所得之物分赠出去便是。至于那些突厥骑士领不领情,又是另外一说了。”作为上峰,他们所得的战利品自然是最好的,相对来说亦能拿得出手。即使如此,对出身良好的二人而言,这些物什依旧不怎么能看得上。毕竟便是寻常的薛延陀贵族,也不会随身携带着太贵重之物。
“与我们吐谷浑有世仇的多了。”慕容若斜了他一眼,“难不成还要个个计较?突厥人的仇,我都算在西突厥头上了。”话音落下,他便与谢琰一同去见突厥骑士。由于他们足够大方,且态度自然之故,突厥人待他们也很是亲热。不过几个时辰之后,便彼此引以为友。
次日傍晚,执失思力将军派人传令,只简单道:“薛延陀犯我大唐边境,扰我突厥数部之安宁。尔等以牙还牙,寻那些支持多弥可汗的部落扬我大唐国威便足矣。”
谢琰听罢,挑眉道:“附近正好便有数个这样的部落。如果他们尚未迁徙,倒是可试上一试。”
“他们既然心甘情愿地送出精壮男子供多弥可汗驱使,侵扰我大唐,便是我等之寇敌。”慕容若道,目光微冷,“也好教他们知道,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付出代价。没得男子在前头劫掠,老弱妇孺享用大唐军民之血汗,却自视为无辜者的道理。”
“顺便,也让他们明白。多弥可汗是大唐之敌,任何支持多弥可汗的部落亦是大唐之敌。那些先前支持突利失,只勉强出兵的部落暂时不必动。”谢琰补上一句,“本来彼此之间便有罅隙,何妨让他们的矛盾更尖锐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