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他正在犯愁,旁边传来一阵猪哼哼声,是一家的猪圈。只好这样了,先用自己私攒的那些钱当利钱,今晚给娘,先对付了,至于郑家饼店的赊账,明天再说。他走到那猪圈边,把笼里的饼全丢了进去。自己也有些饿了,就留了个辣菜饼。边走边吃,边往家赶。

其实自从父亲死后,那个家就已不是家了。人还没踏进门槛,娘那双盲眼,无影寒针一样,时时隔空刺探着你。他很怕这个娘,从小就怕。她很少骂人,更不打人,甚至极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气,逼着你,让你不敢乱动,更不敢笑。尤其是盲了之后,她似乎另生了一双眼睛,随意你怎么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现在已经成人。

他时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没有瞎,会不会不一样些?

娘是为了他,才弄瞎了眼——

十年前,汴河发洪水,大水漫上岸,冲到屋子里。当时还是清早,他和弟弟孙圆才醒,正要穿衣服,娘从院子里大叫着奔进来。弟弟机灵,看到水,立刻从后窗跳出去了,他却仍想着怕娘骂他没穿衣服,慌忙中还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搁,大水已经冲了进来,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一阵急流就把他卷了起来。他虽然自幼熟悉水性,但水势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晕,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转,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为了救他,跳进水里把他扯了回来,自己却被水里冲来的粗树枝戳到双眼,从此瞎了。

那之后,娘什么都没说,更没抱怨他,但邻居们时常在念叨,他也经常提醒自己:你欠了娘的一双眼。

扛着饼笼,饽哥上了虹桥,天已经暗下来,两岸食店灯烛荧荧,像两条明珠链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点起灯火,桥西北岸那只客船尤其明亮,十几盏灯笼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几个人在走动,今天街上人们纷传“仙船”消失前撞到了一只客船,说的就是它吧。

河上的凉风吹过来,饽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这里看灯景,那该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了心,大步走下桥。

走到家门前,屋里漆黑,没点灯。

他轻轻推开门,小心走进去,屋里静悄悄没有声息,他轻唤了一声“娘”,却没有回应。他有些纳闷,放下木架,搁好饼笼,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着火芯,点亮了油灯,回头一看,见尹氏端坐在靠正墙的椅子上,对着门,脸色有些异样。

他又小心唤了一声“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却又犹豫了片刻,脸色忽然柔和下来,露出些笑意,温声道:“回来啦,累了吧?”

饽哥吓了一跳,只有在外面当着人时,娘才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愣在那里。

他娘仍旧微笑着:“勃儿,你坐下,有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娘……”饽哥越发诧异,在家里娘极少这样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后来因卖饼,被人们混叫成“饽”。他小心走到桌边坐下来。

“这些年来,我这个做后娘的待你如何?”

“娘……”饽哥张着眼睛,不知所措。

“这里又没有外人,所以咱们也不必再说虚话。我不是你亲娘,没法像疼圆儿那样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这我自己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不过,神佛面前,我敢说,你死去的爹娘面前,我也敢说,我偏心圆儿,却也没有亏欠你什么。这几年你卖饼,挣的钱,一半拿来家用了,另一半我一直存着,总共三十贯。另外,家里那块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这些年也攒了三十几贯。我都兑成了银子——”

这时饽哥才发觉,尹氏手里一直抱着一个小布包,很沉。她将布包放到身边桌子上,摸索着揭开,里面叠着两块猪腰子形状的银铤,在油灯下闪闪发亮,饽哥见铤面上铭着字:“京银铤壹拾伍两”。

“圆儿这些年花出去的,只会比这个多。所以,这些钱都该归你。你好好收着,小心别被他看到。”

“娘这是……”

“你爹没留下什么家业,只有这三间半旧房,还有那块田,不过再少也是家业。下午我已经托隔壁的温朝奉作保,替我写好了分家关书,房和田,你兄弟两个一人一半,等你们签押后,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经成年,若想出去自己过活……”

“娘,这究竟是怎么了?”饽哥惊得背都寒起来。

他娘却用那无光的盲眼朝着她,神情肃然:“你最后听我说一句——你我母子一场,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还给娘。”

“香袋?中午不是已经给娘了?”

“里面的东西被换了。”

“啊?我从那姓康的手里拿到,回来就交给娘了。难道是他交错了?”

“你中午也说了,这香袋关系到他妻儿性命,他绝不敢弄错。除了他,这香袋经过手的,只有我和你。”

“娘,我没有!我连看都没敢看!”

“勃儿,娘求求你。我虽不是你亲娘,圆儿却是你亲弟弟。那收货人今天发了狠话,说找不回香袋里的东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条腿来换!”尹氏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脸也扭斜起来。

饽哥正要辩解,忽听到有人敲门。母子两人顿时收声。

饽哥过去打开门,漆黑中站着个人,看不清脸。

饽哥还未询问,那人已先开口:“我妻儿在哪里?”

是中午交货那个康潜。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饽哥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康潜却抬腿冲了进来,扯住饽哥的衣领,连声问:“我妻儿在哪里?在哪里?”

灯影下,他面色灰白,青筋毕露,眼珠鼓胀充血。

第二天清早,赵墨儿才进城门,就望见一个人候在自家书铺凉棚下,是饽哥。

当年在童子学里,他和饽哥十分亲近,上下学都一起做伴,后来饽哥的父亲亡故,饽哥就休了学。此后,两人偶尔在路上碰见,饽哥似乎总是有意躲着墨儿。

“孙勃。”墨儿走过去,笑着招呼。

饽哥今天并没有扛着饼笼,看到墨儿,嘴角勉强扯出些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我娘有件事想求你。”

“哦?什么事?”

“她丢了样东西,想求你帮忙找回来。不知道你……”

“现在就去?”

“嗯。”

墨儿忙一口答应,饽哥从来没有求过他任何事。

两人又一起出城门,往虹桥走去,一路上,饽哥都不言语,看着心事重重。墨儿也没多问。

到了饽哥家,尹氏听到声音,已摸索着迎了出来:“是墨儿兄弟吗?”

“尹婶,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儿当初还吃过尹氏亲手蒸的糕儿。

“墨儿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得帮帮我。”

“您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