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或许不是,将来马上就是了,”郗彦话语似水,一字一音,在烛火下散发着悄然的寒意,“长孙伦超的身份,想必公主已经知晓?”
长靖眼角飞扬,傲然一哼:“不过是先祖手下的败军之后而已,借着阴谋诡计深入我柔然朝堂,凭着母皇的宠信篡朝夺位,如今软禁我母皇不算,还要押着她在群臣面前细数过错,如此行径,简直再卑鄙无耻不过!纵然他祖上曾战功赫赫、威震柔然南部诸族,如今也全被他玷污了,又有什么好提的!”
“夺权夺朝从来不讲仁心仁术,素来如此,公主难道还不明白?”郗彦盛出两盏茶,一盏放在案上,另一盏自捧在手中,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公主如今不屑长孙伦超的做为,又可知道,你祖母在位时,是如何收服柔然南部百族的?”
长靖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郗彦轻笑道:“史书上写的,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无外乎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公主长久处于臣子们恭维的假话中,想来是早已忘记当初的杀戮了。你祖母当年,诛除柔然南部诸族的领袖长孙氏时,何尝不是凭的阴谋诡计,又何尝不可称是卑鄙无耻?”
“云憬!”长靖目光如剑,声色俱厉道,“你找我谈话,就是为了羞辱我的祖先?”
“澜辰不敢,不过实话实说罢了,”郗彦有些疲惫,在案后坐下,慢慢道,“话已至此,公主应该是可以理解柔然今后为何必然是南北两分了?长孙氏如今要讨回公道,无可厚非。”
“公道?”长靖尖声一笑,“长孙氏或许是从此有了公道,那么他们可曾想想,柔然族人的公道又在何方?好不容易家国一统,硝烟荡除。如今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的狼子野心,柔然的族人才又要再次陷入纷争和战火。纵然我母亲答应了分划南北而治又如何,边疆从此冲撞不绝,杀戮弥漫,何谈治世和平安,又何谈什么公道?”
郗彦道:“即便家国统一了,就能断绝纷争?公主是天真了罢。九年前正是柔然百废待兴的绝佳契机,你母亲却要劳师动众西征鲜卑。乘人之危,师出无名,那一战死了多少的鲜卑族人,你们柔然族人又牺牲了多少?血迹斑斑,犹在眼前。论国,论家,论个人,天下无处不存利益冲突,世道如此运行了几千年,不存变换,没有变换,即便是平乐安康的盛世,那也只是一时,九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血腥中崛起的权利争斗永无止境,公主身为柔然王储,迟早是要明白这个道理的。”
此话深刻长远,长靖未免在沉思中怔忡起来,不知不觉坐在案边,捏着手里的卷帛,转念一想,心中又兀地发寒,盯着郗彦道:“这卷盟书看来是早已备好的,你和独孤尚知道我会来这里?”
郗彦不置是否,长靖冷道:“二位既是如此地神机妙算,想来柔然的大乱也与你们逃不了干系。”
郗彦想了想才道:“柔然事发突然,尚与我的确不知其中究竟,纵然是长孙伦超的身份,也是前几日接到贺兰柬的传书才明原委。但柔然的动乱发生在如此局势下,不可否认,华伯父此趟与长孙伦超联手,目的之一必是为鲜卑在西北的战事上断绝后患,所以……归根到底,也不能说和我们无关。”
长靖对着烛火沉默片刻,道:“我信你。”她转过头,目中寒色依然不减:“不过长孙伦超既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何不与我母亲说明,非得通过你们来和我说此事?”
“不过留给双方余地罢了,由此才可各退一步,”郗彦道,“诚如刚才公主接到密信得知的,柔然国中情势已然不比当初,矛盾激化,战局不可挽回。公主不是一直不舍族人的无辜牺牲么?你携盟书回去,长孙伦超必会放你入王城见你母亲。想来世上也只有公主,才能劝说女帝承认你祖母当初的过错,归还长孙氏百部族人,从此言归和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长靖出神片刻,忽地咬牙轻笑,“好个慕容华,他以丑奴故意引我南下,千里迢迢,日夜追奔,原来只是换得如此结果。”她豁然起身,睨着郗彦:“如今看来,你是铁定不让我带走丑奴?”
郗彦未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我若非带走不可呢?”
“我也不会强求,长孙伦超不舍他的女儿,我和她素昧平生,没什么可留恋的,”郗彦一笑索然,“只是北方的局势不容公主破坏,因此我能让你带走的,不会是活人。”
长靖晶莹似玉的乌瞳在惊悚中地猛地收缩,望着郗彦,如看鬼魅。
郗彦站起身,云淡风清,烛色下的俊颜不尽出尘:“盟书和丑奴,公主请择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分途
此夜因长公主大婚之喜,整个都城都处于通宵达旦的欢腾喧嚣,因此发生在云阁剑拔弩张的激越对峙并不曾引起什么震动,只有京兆尹奔波劳苦,不得不在黎明之前再度带了人过来收拾残局,鉴之以往的经验,此番又是寥寥数言将过失记在云阁树大招风的无奈上,悲戚一叹,就此告辞。他来去之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形色匆匆昭显其心有旁骛,钟晔暗中探询,才知当前比之命案,更要紧的却是北帝诏宣的大朝。
长公主的婚宴之隆重,不过粉饰太平,安稳人心,然而前梁州刺史、如今西平王姚融手下的大将军延奕似乎是要存心与朝廷难堪,十八日傍晚,集铁甲重兵踏渡渭水,攻占并州西陲的城池池阳。池阳并非重镇,驻守的八千兵马不抵梁州军的强猛攻势,弃城而逃。延奕挥师入城,引火燃薪,将筑于青山秀水间、精美绝伦的池阳行宫付诸一炬,岂料深夜东南风盛,火势控制不及,顺着四面起伏的丘陵树丛绵延数十里,殃及大半城池,此一夜红光浓烟倾覆天地,旦夕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中原大战的序幕,由此扬天焰炎、悲啼哀缟中迅疾延展。
战报在拂晓时传至都城,彼时北帝与诸臣刚自觥筹交错、飞歌纤舞的婚宴上离开,昏沉沉的醉意中还未歇下,俱又在惊怒之中清醒,朝鼓朝钟嗡鸣震荡,本该休憩的日子,却破例宣百官廷议。
中原的战况不比西北局势的旗鼓相当,延奕乃北朝难得的一员猛将良才,率梁州二十万大军并凉州南方诸镇府兵七万,已成洛都的心腹大患。眼下时局,谢澈的北上之行已是当务之急。含元殿前,于百官众目睽睽的恭肃瞻仰下,北帝当阶南面,将节钺亲授紫袍黑甲的年少将军,叮嘱万千。谢澈授命而跪,誓言铿锵,自表一番忠臣良将的心志。
君臣将戏做足,一番繁琐礼节后,时过正午,日照如烟,百官赴往城门送别,北帝登高遥望,待瞧见那一缕明黄旗帜顺着流云飘飞天际了,忧忡不定的心至此刻仿佛才稍有了一刻的平静,闭上双眸,借着被艳阳久照后的顷刻晕眩,恍惚中已然腾云驾雾,俯瞰着烽烟蔓延中原战场――疮痍遍地,血满山河。能有什么时刻,可以比现在更能让他体会到做为君王的殚精竭虑和战战兢兢?水深火热之中权柄在握,冷与暖的极致,无人得知。
风过,云过,人心再烦再乱,日色流逝依旧如常。
暮晚东风熏暖,绮云霞光下的文华殿异常地金碧辉煌,司马豫忙了一日的政务,兼之前夜未曾休憩的劳累,此时未免生出些许困倦之意,于是半躺在龙榻上,静静闭目养神。
入得浅梦之际,脸颊上轻起柔软的触感,司马豫迷糊中睁眼,只见明妤坐在榻侧,正温柔地望着自己,以丝帕拭着自己的额角,温言软语道:“梦到什么,出了这么一头的大汗?”
司马豫神色木然,盯着她的眼眸里透着童真的懵懂,半晌才牵起嘴角笑了笑,顺着她伸来的胳膊依入她温暖的怀抱,闻着她衣襟上的清香,再度闭了眼眸,困意中轻声咕哝:“朕有些累了。”
明妤见惯了他英朗伟岸的帝王之气,却从未见到他这般虚软无力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疼,疼痛中又夹杂起莫名的酸甜,手指抚着他疲惫的面庞,柔声道:“那就睡吧,臣妾陪着你。”
斜晖晕黄,照入殿间,光阴如幻。
“陛下!”帝后难得的温馨之时,中常侍黎敬却甚无眼力地闯进来,尖细悠长的声音透着难言的欢喜,“大司马求见,说赵王殿下自永宁传来奏报。”
司马豫当即觉醒,被人扰梦的一丝不愉也顷刻忽略,忙坐直身道:“快传。”
明妤不及回避,起身站在御案边,隐约间总算记起来前朝时收到的一封密信,偷偷握紧了手中的丝帕,抑住心中所有的情绪,不至于流诸于色。
慕容虔入殿,将手执的卷帛双手递上,素来清冷的紫眸此时笑意浸染,禀道:“尚儿此行不负陛下所托。乞特真离开梁州后,果然密行雍州暗中劝说赵王,到达永宁城当夜暴毙刺史府。此前雍州府兵的一半将领已收到令狐淳的亲笔信函,明晓利害大义,聚众大闹军营,举勤王旗帜,求西进梁州,并趁乱杀死了赵王府上长史、姚融的小儿子姚珣。雍州境内大势如斯,赵王殿下如今退无可退,再不能两面徘徊,日前已经发兵梁州。延奕后方生乱,必然手脚大乱,雍州兵马与翼、并二州的军队前后夹击,中原战局脱离困境将指日可待。”
一日的烦忧在此间烟消云散,司马豫合起卷帛,大笑起身:“独孤尚,商之君,果然是朝廷之望,朕之股肱。”
明妤在一旁望着他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心中留存的愁虑慢慢化作沉静的欢喜,浅浅微笑,由衷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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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府兵出师梁州的消息,郗彦亦在傍晚收到的密函中得知。只是他的心神却未能在此事上多搁,因为随雍州谍报一同而至的,另有一封来自东朝的匿名信函,飞鸽传书,书到鸽亡。
书房明烛下,钟晔仔细察视白鸽腹部的伤痕,微微皱眉,对郗彦道:“想来发密信时情况极险急,这白鸽身上的伤痕乃箭簇所擦,坚持飞这么远送来洛都,失血过多,落下的一刻,当即断气。”想了想,又续道:“少主,依信中的内容看,此白鸽必然是自荆州飞来,只是荆州那边经过韩瑞的背叛,云阁细作死伤大半,这段日子的密信来往无不是迟滞受阻,此信中所说的南蜀与殷桓暗中盟约、将要发兵江州的事天下皆无风闻,此人又何从得知这样机密紧要的消息?而且……这白鸽身无暗记标识,并不是云阁训练出的信鸽,可它却认得洛都云阁的线路,岂不怪哉?”
说到此处,钟晔心念霍地一闪,颚下胡须无风自颤,故作镇定地放下白鸽,虽则心怀失而复得的期翼,嘴里却依旧是装糊涂地推算:“还有信中这些云阁的暗语,此人又是从何得知?少主,如此种种看来,想必送信之人和云阁的关系定然匪浅。”
任凭他如何旁敲侧击,郗彦只是抿唇不语,垂眸盯着信函上暗带殷红的墨迹,脸色渐渐凝重。
钟晔心中已然是明镜般地清楚,也不再出声,用麻布包裹住白鸽,交给书房外的仆役另觅安身之地。再度返回书房时,还未坐定,忽闻一缕箫声在竹林中曼然飘起,透过书房半开的窗扇,只见月色如水,倾照竹林间那袭胜雪白衣上,四周翠影凉冽,风拂起,碧叶动如波浪,愈发衬出吹箫之人的翩翩潇洒,绰约于世。
难得见沈伊如此清雅的一面,钟晔在愣神中刚升出一丝欣慰,那宛转悠扬的箫声却陡然一变,凄苦悲凉,诉不尽的哀愁。
“假模假样。”钟晔边咬牙切齿地暗骂,边在激灵和寒战中顿悟――此人此生是无药可救了。两耳许久不经此非人的折磨,因此眼下愈发难熬,待要上前关窗,却不抵那道白影掠来的飞速,修长的身躯就此倚着窗棂慵然斜坐,含笑的目光横睨钟晔,懒散如初,顽劣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