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水阁时,迎面遇上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崔渊立即给他们见礼。时任正一品司徒的赵国公长孙无忌虽是舅父,看见李治时却并不显得十分亲热,只是唤了他一声“九郎”。李治倒是停下脚步,恭敬地叫他“舅父”。舅甥二人见礼后,时任正五品谏议大夫的褚遂良礼数周到地给李治行礼,又与他寒暄了几句,这才跟在长孙无忌身后入了水阁。
他们自是不知,圣人见了两位爱臣之后,便忍不住炫耀起了方才的“泽被万民”之举。在他看来,这虽是崔渊的主意没错,但自家雉奴亦全程参与,也算是要做一件为耶耶分忧解难的大事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听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期待,便顺着圣人说了几句,也预先讨了两份摹本卷轴。圣人一时激动,心里盘算着给诸位重臣都预留一份。不知不觉间,晋王与崔渊二人,便在诸臣之中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影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京郊避暑
去一趟禁苑归来,崔家人收获颇丰。真定长公主如愿以偿,得了一座京郊大别庄。据说这座别庄位于南山(终南山)北麓附近,毗邻风景秀美、园林别院汇聚的樊川,不仅拥有上百顷上等良田,还带着几座与南山相连的小山坡。小山坡上建有山居别院,正是消夏避暑的好去处。
与这座大别庄相比,崔家在樊川的园林便显得略有些不足了。于是,真定长公主果断地决定,过几日便出发去山居别院避暑。家中女眷与孩儿们自是都随着一同去,连怀着身孕的李十三娘也不例外,免得她苦夏进不得吃食反倒伤了身子。崔滔也暂时放下一门心思寻找药王的差使,一路护送她们。至于新得了《兰亭序》的崔渊,几乎每日都对着真迹发呆出神,时而沉醉、时而激动、时而安宁、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击节赞叹,已经完全陷入无法沟通的境界中了。
“母亲,阿爷不与咱们同去避暑?”崔简踮起脚尖,透过支起的窗户,望向书房里正执笔写字的崔渊。他下颌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青青的胡茬,平时梳得十分妥帖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一身浅青色大袖直裾深衣上沾满了墨迹。然而,他却仿佛丝毫未曾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形象,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笔下的字中。这一瞬间,小家伙似乎又看到了带着他穿行于村庄城镇荒野之间的阿爷,心里油然升起久违的亲切感来。
王玫轻轻颔首,望着里面显得有些落拓的人,微微笑了起来:“《兰亭序》真迹得来不易,你阿爷必定不想浪费分毫时间。而且,除了品鉴王右军真迹之外,他还有好些事需要主持,自是脱不开身。”她也慕名去看了大名鼎鼎的《兰亭集序》,便是再如何不懂得欣赏,也感受到了其中圆融自如的笔意。因而,见崔渊如此情态,反倒十分理解。且别说崔渊了,连李治、崔敦、崔敛、崔澄、崔沛都忍不住站在书案边痴痴看了许久。仍在国子学中读书的崔笃、崔敏、崔慎更是哭着喊着这些天不想去上学了,只愿多看《兰亭序》几眼,结果被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毫不留情地拎着一同去山居别院避暑了。
说起来,前些日子,崔渊与李治便寻思着怎么从圣人那里讨来《兰亭序》真迹一观。哪里料到又出了崔泌仿造帖子之事,崔渊便索性想在圣人面前随机应变,将此事过一过明路。不过,临来他灵机一动,却有了更好的法子。摹本之事若能成功,不仅轻而易举化解了崔泌暗中的威胁,还可令他的声望文名更上一层。更重要的是,襄助晋王出了一回风头,也正好对了圣人的心思。
崔简睁圆了眼睛,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兰亭序》是从圣人那里借来的,能借多久?”
王玫回道:“听说是两个月。”
“两个月?那咱们从别院里回来,《兰亭序》还在呢。”小家伙故作成熟地摇了摇首,叹道,“阿兄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几天一直垂头丧气的呢,好像很不愿意去郊外避暑,还嘟囔着错过了错过了什么的。咱们回来之后,再去品赏不就行了?我也听阿爷、先生说起过王右军,到时候也想看一看。”
“阿实说得对。”王玫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着牵起他的手,“横竖《兰亭序》一时也不会还回去,咱们等家来之后再欣赏就是了。”
而后,母子两人便越过院子,缓步走向内院门前,去与其他人汇合。王玫将青娘留下来看顾院子,又叮嘱她必须让崔渊定时定点饮食入寝,不能没日没夜地,反倒容易伤了身子。另外,她又吩咐部曲张大、张二几个,且紧紧盯着张五郎、崔泌、魏王、太子。若没什么重要消息,便不必打扰崔渊,只管先将事情告诉她便是。
待到得内院门口时,真定长公主、郑夫人正要登上厌翟车。王玫遂上前,侍奉两位长辈上了车。郑夫人将崔简留在身边,又问了些崔渊的事。王玫将自己的安排都与她说了,她满意地颔首:“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兴致一来便不管不顾了。”
真定长公主闻言,却笑了起来:“能将《兰亭序》从阿兄那里借来可不容易得很。机会难得,且由得他去罢。比起王右军的真迹,我得的这座庄子,却是算不上什么了。”
“贵主得了庄子,咱们一家老小都能托福去住着避暑。那王右军的真迹于我们这些女眷又有什么好处?还生生又引得大郎、二郎、三郎几个发了痴性,竟连国子学也不愿意上了。”郑夫人抿嘴笑道,“不过,既然是书圣真迹,自然也不能错过。待咱们避暑回来后,不如也去观赏观赏?”身为五姓七家嫡脉嫡女,自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因而郑夫人虽说口中打趣,但实则也十分向往《兰亭序》真迹,自然想亲眼见上一见。
“阿嫂说得很是。”真定长公主也生出几分好奇,立即点头答应了。
因见崔韧也在,王玫便叮嘱了崔简几句后,暂时告退离开了。她下了厌翟车,又送小郑氏、清平郡主分别上了车,这才走到后头的翠盖朱轮车边。李十三娘撩起珠帘,朝着她一笑:“怎么来得这般迟?还不赶紧过来?眼看着便要出发了。”
王玫登上车后,果然见晗娘、昐娘正和崔芝娘在角落中顽扔绣包的游戏。她含笑望着她们,在李十三娘身侧坐下:“幸得有阿嫂看顾晗娘和昐娘。我虽然让丹娘跟着她们,却也时刻担心会出什么纰漏,将她们落下了。”
“你却是太高看我了。我如今连阿韧都有些顾不上了,脑中常常混沌一片,又哪里还记得什么事?晗娘、昐娘与芝娘形影不离,都是她在照顾,我可不敢居功。若想谢,便去谢她就是了。”李十三娘懒懒地回道。
王玫想了想,便道:“最近夏茶应该也快要入京了,我又有些复方茶想试试。若侥幸成功了,得了观主的许可,却正好适合送给芝娘饮用呢。”入夏之后,不仅时令花朵争相盛放,更有鲜果陆续成熟,她便忽然想起了花茶、果茶。花茶、果茶既可作复方饮用,也可不放茶叶单方饮用。因带着天然香气,又有调理养颜的功效,特别适合小娘子们。不过,复方、单方的炮制方法想必有些差别,她还须得写信请教观主,才能尝试着开始做。
李十三娘闻言也很感兴趣:“若是不碍,我也想尝尝。”
她怀着身孕,每日只能饮少量茶水、酪浆,多饮牛乳、豆浆与果浆。不过,听见新鲜的饮品,依然很想尝一尝。
王玫便道:“我可不敢随意给你饮用,且问过观主再说罢。”
李十三娘抚了抚小腹,轻轻一叹:“这孩儿真不省心。当初怀着芝娘和阿韧的时候,都不曾如此难熬过。也不知生出来之后,他能不能体谅阿娘的苦楚,顺顺利利地长成一个风雅俊俏的小郎君。”
“阿嫂放心罢。”王玫安慰她道,“或许到了山居别院之后,你便不会觉着这般难受了。这孩儿许是与你一样苦夏,两人一同苦夏,可不是比往年都更难熬些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便一齐沉沉睡去了。在旁边侍奉的丹娘见状,便抖开一张薄毯,给她们盖上。崔芝娘、晗娘、昐娘也顽得有些累了,靠在隐囊上似睡非睡的,侍女们便也取了衾被与她们盖好。马车外头隐约传来的人声一时近一时远,车轮粼粼驶过平整的道路,出了朱雀大街南的明德门后,便略有些颠簸起来。
微微的起伏当中,王玫渐渐醒转过来,接过丹娘递来的青盐水漱了漱口之后,又喝了些清淡的凉茶解渴。自珠帘外拂来阵阵清风,带着树木花草的淡淡香气,仿佛瞬间便掸去了凝聚在胸腹之间的郁热暑意。
“已经出了长安?”王玫低声问道。她们出来得很早,如今大概尚未过正午。不过,那山居别庄位于南山北麓,离得有些远,一日之内恐怕很难赶到。因而,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便决定先到崔家在樊川的园林中住一晚,第二日清晨再接着赶路。
“方才有仆婢传话说,前头有座郑家的小庄子。且去歇一歇,用过午食,待过了午后再继续赶路。傍晚时分,应该能赶到樊川的园林中。”丹娘回道。
“也好。坐了一上午车,筋骨都有些酸了,正该下车动一动。”王玫点了点头,轻轻叫醒了李十三娘,又让侍婢们服侍三位小娘子洗漱装扮。不多时,就到了郑家的庄子上,她们便带着浅睡后的红晕下了车。
这座庄子虽然小,位置却非常不错,就在樊川与长安城之间,几乎每日都要接待借住的贵客。因此,郑家人将这小庄子修得风雅非常,还特地派了一位大管事和一群训练有素的婢女前来伺候。
主人家这般用心,客人自然也宾至如归,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都十分满意。虽说同是荥阳郑氏,但郑夫人、小郑氏是另一个房头的嫡脉,与这一房的嫡脉平日里也只有年节时才有些来往。小郑氏便将管事唤过来,特地问了问他们家主人的近况。
那管事不免又替主人家哀叹几声,隐晦地提了几句主母因爱女亡故而病重的事。他只略提了提,小郑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和王玫便都想起了前些日子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之事。那位才华横溢的郑氏小娘子因被夫君兼表兄嫉恨虐待而亡故,身为姑母的阿家却始终不闻不问,令听闻者无不怜惜。王玫更是清楚内中缘故,却不想竟然是这家的小娘子。元十九虽然身死,但他伤害过的人,却仍然不得不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苦,实在是孽缘。
郑夫人叹息几声,吩咐管事给这家的主母送些上好的药去,又让小郑氏记下来,待回长安之后一同去探望那位夫人。小郑氏点点头,清平郡主、李十三娘心有戚戚焉地互相看了看,都道:“为女儿挑婿,可真得睁大了眼睛,细细择过方能放心。不然,若是挑中了一头中山狼,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说是亲上加亲都是好姻缘,但谁又知道,亲人间也会出这种狠毒之辈呢?”
真定长公主看向王玫,道:“九娘,且将你那日做的甚么表格,再照着做一份挑女婿的来。还有些日子呢,好好地挑,未必不能挑出几个好的。天下的好郎君,便是让咱们崔家的小娘子挑走几个,也还剩了好些呢。”